杜瓦利尔没有雨-4
如果说我跟朝禄第一次见面是次象征着灵魂堕落的一夜情、第二次是次象征着灵魂得到拯救的“我把你从海里捞起来”——第叁次则是第二次那晚我睡去以后的第一天。
说到这时,仇峥笑我讲故事的时间线太混乱,也不擅长提取主旨,我憾然称是。
“那如果要讲哥跟我的故事,哥觉得主旨应该是什么?”
他想了想,没回答主旨,倒是拉出来一条时间线,“那就要从王希岸和仇聿民第一次见面开始讲起了。”
“……这是不是就太长了?”
他就笑着不说话了。
行吧,回到第叁次见面——我睁开眼,目之所及都是水泥做的灰墙,桌上拥挤不堪,摆着化妆品、避孕套、指甲油,还有一些假发、衣服。我好奇地拿起一瓶指甲油,正读着成分表,一个男孩忽然就冲到我面前、拍掉我的手。我愣了一下,随即一张手机屏幕推至我面前,亮眼到刺目:不要动我的东西!
啧,还有个感叹号。
我悻悻放下,收回手。
面前的人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蜜色皮肤,皱着眉头。他是……我想起来,原来是他啊,小美人鱼。我逗他,“我看你也不涂指甲油啊。”
可惜朝禄并不给面子,板着脸快速打字:跟你没关系。
还挺有隐私意识。
我清了清嗓子,站起来,伸出手,“谢谢你救我。”
他瞧着我伸出的手,没握,冷淡打字:我很擅长游泳。意思应该是“老子救你就是个顺手”?
我有点不爽,随口道我也很擅长游泳。
他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后来朝禄告诉我,那时他对我简直大失所望,觉得救回来了个像伊万一样油腔滑调的职业骗子——而且毫无礼貌、不知感恩,性格糟透了。
我不以为然,用母语说了句我那时也觉得你像个小神经病,谁知他竟听懂了。我不由感到一阵嫉妒,妈的,语言天赋这种东西也太讨打了。
朝禄有善心,不过在热奈尔手底下长大,善心肯定也就那么一点——他说他救了我,我应该报答才行。我故作为难地说我在下雨酒馆打工,而热奈尔老板一毛不拔的结果就是我身上根本没存几个钱。他善解人意似的点头,比划:那你就当我的仆人吧。我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可能被他解读成了无助——那就只当叁个月。他补充。
行吧,我在我的打工生涯里又记上一笔,卖身为奴叁个月。
第一天我把朝禄房间的地吸了一遍,打碎了他一个杯子,他心疼了好久,说这是他专门用来喝茶的杯子,想要再买一个的话,下个月就没钱买耳环了。我不断道歉。
第二天我被朝禄叫去煮咖啡,浪费了他半袋子的咖啡豆,他又心疼了好久,说这是他托热奈尔专门从进口超市买来的——杜瓦利尔的哪个超市不是进口超市?我不以为然。结果他饿了我一顿饭,一边在我面前啃馕,一边狠狠地支使我去墙角罚站。我继续不断道歉。
我翘首以盼第叁天朝禄能知难而退——谁知他干脆拉我去了菜市场,跟买菜大妈讨价还价时激情打字:现在我有打手了,你不能卖我贵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会打架的?”我记得只有热奈尔带我从克莱尔岛出逃时看出过一点。朝禄得意地继续打字:你有个好用的核心。顿了顿,他又打:做爱很好用。
我认真地说我不会跟人四处打架的。为什么?这次朝禄比划的简单手语我能看明白了。
“因为任意行使暴力不文明。”我谆谆教导。
朝禄皱起眉,疯狂打字:暴力是任何秩序建立的基石。你是我的仆人。你要为我的秩序而战。
我面无表情地摁灭了他的屏幕。
他气得又疯狂打字:你干什么?你不能对我如此无礼。
“因为我的暴力可以成为建立我的秩序的基石。”我仗着比他高一点,居高临下地向他宣布。
菜市场事件的直接结果就是,我以连续加夜班为代价向热奈尔预支了一个月的薪水给朝禄,换来此后两星期的父慈子孝——不是,我是说,兄友弟恭。我坐下他拉椅子、我盛饭他拿碗,我去哪里他都跟着,我说冷笑话他都愿意陪笑。有时我也会良心发现自己在恐吓未成年,当然,我对此已经确认再叁,朝禄先生年方二十一,并不属于违法犯罪的类别。
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后他还是暴露了本性。
热奈尔的孵化基地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黑户——想过正常日子却离不开杜瓦利尔、想创造生产价值却对融入纸醉金迷的有钱人世界避之不及的那种。不过少年人总比成年人更勇敢些,不屑于像伊万之流,成日靠耍无赖求人施舍酒钱为生,也不甘心像我和热奈尔之流,每天打卡上班、抽空摸鱼、无所事事、光阴虚度——我是说,很多小孩心怀梦想。
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阿拉伯裔女孩,十来岁的年纪,一个叫戈尔,一个叫米娜,除了刚开始一段时间自闭到让我怀疑是不是也罹患失语以外,她们只花了不到叁周时间,就在一座楼的大人的悉心关照下变成了两只活泼的小麻雀。
两人成日你追我赶、叽叽喳喳,不是借裙子穿,就是讨糖吃,那会我正疯狂加晚班,收工通常已是半夜叁四点钟,仍时不时在走廊上碰到她们。
两人似乎很崇拜在“外面的世界”当过模特的热奈尔女士,喜欢在长长的走廊里对着那面公用的落地镜子纸走模特步,一个走,一个品头论足,几回合后再换过来。莉亚——那个住在叁楼的、被卖进来以前还有个博士头衔的斯拉夫裔女人——一直试图以文学和数学对她们进行教化,可惜两位未来之星对写在本子上的黑色符号兴趣缺缺,不是中途睡过去就是顾左右而言它。
孵化基地有许多随机性的活动,例如在下雨酒馆聚众打牌之类,我会玩的种类多一些,常常被热奈尔叫去凑数,戈尔和米娜则不断尝试把热奈尔从牌局里拽出来,讲讲“外面的世界”的故事。为此她们需要提前买通我把热奈尔早日踢出牌局——而就在这类发生在楼下空地的、短暂的谈话发生时,朝禄会冷不丁地不知从哪冒出来,两手拽住我的胳膊,充满敌意地看着两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女孩——俨然把此情此景演绎出了捉奸的架势。但是,说真的,我更像只被拉入了一场过家家的、绝望的玩偶。
朝禄喜欢看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对思考有种敏锐的天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懂得一些在“外面的世界”的通行的人情世故,例如一个满十八岁的人应该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又或者身为男性最好——我是说世俗意义上、刻板印象中的男性——最好不要跟女孩争风吃醋。而就在我吃力地打着手语、试图旁敲侧击地向他传授这些的时候,我相信我一定没有表达精准,甚至啰嗦到了十万八千里,他却立刻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他有些执拗地问:你在以我为耻吗?
我错愕了一瞬,动作停住。
外语沟通时常令我无助,它剥夺了我话语中的所有包装,只需轻轻一拆,赫然就是赤裸的、伤人的意图。片刻过后,我一连打了叁个不,朝禄却显然已经受伤不已,一抬手不耐烦地打断我:你的手势丑死了——说 话。我能看得懂你的口型。他恼火地挥动着手。
“外面的世界有非常多的人,人们每天都要跟陌生人打交道。”我耐心解释道,力求把每个音发完整,“因为来不及了解灵魂,所以人们需要更简单直接的行事方法告诉别人‘我是谁’,而旁人则以此为据,确定对方的价值——这决定之后他们如何对待彼此。它就类似……交换便利贴?”
你是说标签吗?他开始挑我的语言的错处。
我投降,举起双手,“对,就是这个词汇——你看,你可比我聪明多了。”
你不要像哄米娜那样对我说话。朝禄又生气起来:我从不在乎自己聪不聪明。
“但你就是很聪明。”我诚恳地说:“你会很多语言、擅长手工、有耐心,读书也很有天赋。”
这次朝禄略微受用,却仍没有被带跑偏,陷入了思索。
我发现他有一个特点——旁人在沉默时总会伴随些小动作,比如卡拉喜欢撩头发、热奈尔喜欢敲手指、伊万喜欢抓酒瓶,又或者付为筠喜欢皱眉头、仇峥喜欢转移视线、隋唐喜欢咬嘴唇——而朝禄沉默时就只是沉默而已。他沉默着思索的样子看上去格外认真——太过认真了,以至于让任何与他交流的人都不忍心辜负。“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的感受。”我主动认错说:“是我想当然地在我的经验上居高临下了。”
朝禄皱眉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我知道了。他说。跟你在一起时,我不会让别人给我贴上娘娘腔的便利贴。我不会让你感到丢脸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简直百口莫辩。
你不会在这里呆很久,对吗?他专注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我没有护照,不会离开这里的。”
你总是在海边看太阳。他认真地挥舞着手说:海的另一边有你的家人和朋友。你想念你的家人和朋友。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但是你有朋友。
这次我没办法否认,只好像伊万一样对着酒瓶喝了口酒,“或许吧。”
你需要钱。他变得笃定了起来:很多、很多的钱。有人卖这些。
我失笑,“这就更加说明我走不了了。”
他摇摇头:不会的,人想走就可以走。离开了就不回来。
你看,我就说朝禄有一种天赋,擅长在日常的对话中悟到一些人生哲理般的内容——可我正要再夸他,他复又嫌弃地看着我:但是你太浪费了。你买东西从来不看价格,也不吃过期的食物。他不赞成地说:坏习惯。省不下钱。说完他又骄傲地指了指自己:我总能买到最便宜的蔬菜。我起得很早。好习惯。
这回我迅速地打手势回应他:对。你有很多、很多的好习惯。
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像个拆开生日礼物的小孩似的。不过,两秒后,他似乎想起了“大人总要成熟沉稳”的话,立刻收起笑容,严肃地坐正。再过了四秒,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神情又变得忧伤起来。
在人生的前二十余年里,我曾坚持认为每个人类的内部世界是一个黑匣子,不必深究,也不值探索,与人交往只看匣子外的结果就足够。但可能是因为杜瓦利尔离文明世界太远了,抑或我已决意重获新生,我在眼睁睁目睹了朝禄的几番心绪变化后,忽感一阵久违的遗憾与愧疚——我想我可能还是想看他做个拆开生日礼物的小孩,或者邯郸学步似的模仿那一点道听途说来的、“外面世界”的要求。
朝禄并不像外面的人那样,誓死捍卫自己的主体性,像个随时戒备战争的战士一样防御来自他者的操纵,相反,他乐于改变、乐于适应、乐于接纳我的经验,可这不意味着他看不到那些道理背后残酷的丛林,而这使我加倍愧疚。
我亲了亲他的额头,用一种我自己听都觉得肉麻的语气说:“禄禄,是我错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必在意别人的要求。”
他怔怔地望着我,歪头:你总在我不开心时哄我。
“因为我富于同情。”我笃定地说。
朝禄顿时皱起眉头:我不要你的同情。
“那你想要什么?”
钱。他干脆地说:还有自由和爱情。
我不由肃然起敬:了不起的愿景。
然而,不知这话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他望着远处关在笼子里晒太阳的菲比先生,又陷入了一阵忧伤之中:Yao,人的尊严由钱和自由构成,有了尊严才有爱情。我没有尊严,你也没有尊严,所以我们没有爱情。
这话说得又残酷又可怜,但是大概负负得正,反而让我觉得好笑起来。我掰过他的脸亲了一口,“但是我们还有快乐和性,阳光、沙滩,以及时间。”
他更不高兴了:你又在打发我。
“我可没有。”
他比了个打断的手势,严肃地在屏幕上打了一长串的话指责:就算我们没有客观上的尊严和爱情,也可以有主观上的尊严和爱情。你应该尊重我对外面世界的经验的不足,就像我尊重你在外面世界的遭遇。我不是你的陌生人、不会嘲笑你用玩笑藏起来的标签。但是你如果把它们全都藏得严严实实,我就看不见你了。那样以来,在以后的某天,你一定会恼火于我的无知,理所当然地抛下我走。
打完这些字,还不等我再辩解什么,他就头也不回地跑去做手工了——那是他用来赚钱的营生。
可能是杜瓦利尔的白天太长了,也可能是我实在太久没有跟人进行过这类触及灵魂的对话,那天朝禄走后很久,我的脑中仍然是他快速打字的忧伤神情。
同情不是一种施舍样的选择,而是人的本能——没有什么比看到美好的事物凋零更让人想要同情,而你愈是珍惜那些事物,便愈是想要让它恢复如初。
朝禄在南岛上的生活早已自给自足,也能与人进行简单的交流,他人格健全、小脾气一堆但情绪稳定,理论上应当是完好无损的样子了,可你如果见过他忧伤的神情,就会知道他的灵魂上有一块空洞——那种有过许多愿望,却又眼睁睁看着愿望们被现实杀死以后留下的洞。
孵化基地的生活条件虽然简陋,但是大多数人其实是自知幸运的,比起更多身处克莱尔岛的地狱中的同伴而言。所以卡拉脸上没有这种神情,戈尔和米娜脸上也没有这种神情,就连热奈尔的脸上也没有这种神情。可两座岛屿看似之隔一条水湾,却其实是千山万水、路远迢迢,埋藏夜船下的枯骨和咫尺天涯的眼泪,这些东西无声无息化为灰烬了,可并不意味着它们不曾存在。
热奈尔曾告诉过我,像朝禄这样从小被克莱尔岛养大的小孩其实很难适应岛外的生活,当年他被热奈尔在海滩上发现时身旁还有两个男孩的尸体,他一开始不肯离开,就这样在海边的两具尸体旁坐了几个小时,不住在那两个男孩的额头上吻着、祈祷着,直到天色渐白,远处依稀传来游客们的笑闹声,才像是受到惊吓似的站起来。
后来他只花了几个月就学会了基本的读书写字,可在第一周里他写给热奈尔的第一段话是叁个号码——Cafic03、Cbfic89、Cafic301——和叁个造句练习:
我应该忏悔。
是我夺走了他们的命运。
他们曾带我走。
热奈尔看了一眼就抱住了他,而他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颤抖。
不过自那以后朝禄就没再为那些事而哭,他在银礁市集日复一日地编项链、打银器,买菜做饭、读书写字、避人而居,却并未像戈尔和米娜那样盘算某种未来、憧憬某种人生。他小心翼翼地活着,不能更知晓世界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