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赖
侍将伊莉丝带至隔壁偏厅时,果不其然,人贩子那熟悉的身影早已候在那里,如同她预想的那般。
男人目光如钩,自以为隐蔽地将她的脸细细刮过一遍,随着心头最后那点疑虑彻底消散,他确认了眼前这位,正是那夜将山羊胡扒光了吊起来抽的“悍妇”无疑,他慌忙摘下帽子按在胸前,俯身行了个近乎谄媚的大礼。
“哟,这是哪阵风刮来的稀客?”伊莉丝唇角微弯,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明知故问,“瞧着面生得很呐。”
人贩子心头一紧,以为她当真忘了自己,可抬眼撞上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瞬间便明了——这位新主子,分明是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
“卑、卑职是旧……”他舌头打了个结,慌忙改口,“啊,是前任领主大人身边一个跑腿的小臣,殿下您贵人事忙,记不得也是应当的”
“既是伺候旧主的‘贴心人’,”伊莉丝慢悠悠踱到桌边坐下,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不去他跟前嘘寒问暖,倒跑到我这新主跟前献殷勤…….所为何事啊?”
人贩子立刻狗腿地凑上前,提起粗陶茶壶为她斟茶,褐色的茶汤注入杯中,热气氤氲。
“是、是领主大人……啊不,是前任大人!担心您初来乍到,城堡里伺候不周,特遣属下来问问,您有什么不习惯的,或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吩咐。”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刻意的讨好。
山羊胡能有这份“好心”?
伊莉丝端起茶杯,眉梢微挑,心头冷笑。
那老东西此刻怕是恨不得生啖她的血肉!这人贩子倒是有趣,撒起谎来专挑最不可能的那一桩。
“不习惯?”她抿了口茶,目光扫过这间陈设略显粗陋的偏厅,语气半真半假,“我看这整座城堡就挺碍眼的,你说.…....拆了重建如何?”
空气骤然凝滞了一瞬。
人贩子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随即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猛地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若……若殿下信得过属下,”他眼神闪烁,带着孤注一掷的试探,“日后,您想把它建成什么样……属下就能给您建成什么样!包您满意!”
伊莉丝没说话,只是定定地回望他。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审视,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他肚肠里的弯弯绕绕。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冷汗悄然渗出,滑过鬓角,浸湿了内衫的领口。他这投名状,究竟是递上了,还是递进了鬼门关?
就在人贩子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时,伊莉丝忽地弯了弯唇角,绽开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
男人如蒙大赦,心头巨石轰然落地,忙不迭地回了一个近乎讨好的笑容,后背已是湿冷一片。
“你叫什么名字?”她终于开口。
“属下泽利尔·阿维什·希里安。”
“啧,太长,拗口。”伊莉丝嫌弃地撇撇嘴,抬手随意地招了招,“过来,给你起个新名儿。”
“诶!”人贩子忙不迭地弓着腰凑近,屏息凝神。
伊莉丝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慢悠悠道:“以后私下里,我就叫你……”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欣赏着对方紧张的神情,才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带着浓浓乡土恶趣味的名字,“狗剩。嗯,你就叫‘狗剩’吧!”
一锤定音,摆明了欺负这异世界土包子不懂其中“深意”。
那厢人贩子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立刻堆砌出惊喜交加的表情,仿佛得了天大的恩典,眼睛都亮了几分:“领主大人真是才思敏捷!起的名儿都这般……别致!朗朗上口!”
他夸张地鞠了一躬,满脸堆笑。
“好狗剩,”伊莉丝差点没绷住笑出声,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涌到喉咙口的笑意强压下去,声音都因此变了调,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先回吧,离席太久,你那位‘旧主’该起疑了。需要时,我自会寻你。”
得了新名字的“狗剩”点头哈腰,连声应着“是是是”,转眼便像泥鳅般滑出了门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
接风宴的喧嚣直闹到后半夜才偃旗息鼓。
伊莉丝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寝殿,一身骨头缝里都透着散架般的酸乏。
这一日过得,简直比在阿尔德瑞亚城头鏖战还耗神。
舒舒服服泡了个滚烫的热水澡后,洗去一身烟尘酒气,换上柔软的丝绒睡袍,女人这才将自己重重摔进那张阔别已久的、铺着厚实羽绒垫的大床里。
四肢百骸舒展开,发出满足的喟叹。
思绪飘回方才的宴席。
山羊胡那老狐狸,这回竟意外地没在吃食上动手脚。
她冷眼瞧过,每道菜都实打实,分量十足。城堡中庭里挤满了兴高采烈的平民,推杯换盏,大快朵颐,是真真切切地过了回嘴瘾。
想来,那老东西每看见一块肉被平民塞进嘴里,心尖都在滴血吧?
伊莉丝忍不住低低笑出声,胸腔微微震动。这一记闷棍,够那盘剥成性的老饕好好喝一壶了。
“可惜啊可惜.…….”她翻了个身,对着空气小声嘀咕,带着点咬牙切齿的遗憾,“今晚那酒,光闻味儿就知道是窖藏的好货!要不是卡斯帕那家伙防贼似的在边上杵着,眼珠子都快黏在我酒杯上了…..说什么也得偷尝一口!”
话音未落,身下柔软的被褥突然诡异地拱动了一下!
伊莉丝浑身汗毛倒竖,瞬间从困倦中惊醒,心脏狂跳如擂鼓!
是刺客?山羊胡终于按捺不住了?!
指尖闪电般摸向绑在小腿上的匕首冰凉的刀柄,她屏住呼吸,金棕色的瞳孔死死锁住那团蠕动的锦被。
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后,被窝边缘竟慢悠悠钻出一颗毛茸茸的……金色脑袋?!
“洛兰?!”看清来人,伊莉丝骤然泄了紧绷的那口气,随即眉头狠狠拧起,压低了声音怒道,“你发什么疯?怎么钻到我床上来了?!”
男人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写满了倦怠。
他似乎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含混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带着浓重的鼻音,极其自然地长臂一伸,便将刚坐起的伊莉丝拦腰箍住,重新拖回怀里,按倒在枕头上。
“我睡不着..…..”他像只寻求温暖的大型犬科动物,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拱进她颈窝,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肌肤上,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低沉的嗓音带着点慵懒的沙哑,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在撒娇。
“睡不着躺我床上顶什么用?我又不是安神香!”
伊莉丝气结,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试图从那铁箍般的臂膀里挣脱。然而一番徒劳的扑腾后,她也只是从被完全压制的躺姿变成了半倚半靠,男人的胳膊依旧牢牢圈在她腰间,力道半分未松。
她算是彻底领教了,这狗男人一身蛮力简直不讲道理,一旦被他缠上,就像被巨蟒绞住,休想轻易脱身!
“放手!快给我放手!”
积攒了一整天的疲惫此刻尽数化为暴躁的火气,伊莉丝毫不客气地一把攥住那头柔软的金发,用力向后扯,迫使洛兰仰起脸,“再这样下去,咱俩今晚谁都别想睡了!懂不懂?!”
不知是哪个字眼狠狠刺中了男人的神经,洛兰环在她腰间的胳膊猛地收得更紧!
力道之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头皮被扯紧的疼痛让他眼角迅速泛起生理性的红晕,长长的睫毛上甚至沾上了细小的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晶莹,模样堪称楚楚可怜。
然而,从他薄唇中吐出的字句却带着近乎无赖的执拗:
“不放。”他直直望进她盛怒的眼底,声音闷闷的,却斩钉截铁,“死也不放。”
想睡觉的强烈渴望彻底压倒了理智。
伊莉丝这次没再被这副惑人的皮相迷惑,反而被他这熊孩子撒泼般的行径气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该死的教会势力…..要不是顾忌这个,她真想立刻掏出匕首,把这烦人精捅成个筛子!
她有些偏激地想,手上再度用力,想趁他吃痛挣脱出来,然而指尖推拒他胳膊时,掌心却猝然触到一片黏腻温热的濡湿。
伊莉丝动作猛地一顿,垂眸看去——一片刺目的殷红,正透过男人雪白衬衫的袖口布料,迅速晕染开来。
“你受伤了?!”她心头一紧,声音陡然拔高,方才的恼怒被惊疑取代,“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弄的?”
女人小心地撸起洛兰的衬衫袖子,一道狰狞翻卷、仍在缓缓渗血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皮肉外翻,看得人头皮发麻。
“不记得了。”
洛兰将脸重新埋回她柔软的小腹,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飘,仿佛那伤口长在别人身上。
“你怎么没在半路上流血而亡?”
伊莉丝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手上动作却不再推拒,反而撑起身子,“起来!我去拿药和绷带,给你包一下。流这么多血也不怕脏了我的床!”话虽刻薄,行动却出卖了她的心软。
洛兰似乎在心里飞快地权衡了一番“松手换包扎”的得失,片刻后,才慢吞吞地抬起那张艳丽却写满倦怠的脸,异色双瞳幽幽望着她,薄唇轻启,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
“那你亲我一下。”
“亲你个大头鬼!”
伊莉丝气得一巴掌将他那颗碍事的金脑袋搡到一边,掀开被子跳下床,气冲冲地翻箱倒柜找来药箱。
“手,伸出来!”她板着脸命令,语气硬邦邦的。
男人这回倒是异常乖顺,将那条受伤的胳膊老老实实递到她面前。
然而,当浸透了刺鼻药液的棉球刚触碰到翻卷的皮肉——
“嘶……好疼。”
洛兰立刻蹙起好看的眉头,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一声夸张的痛呼,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她,带着点恶作剧般的笑意。
伊莉丝指尖一颤,抬眼狠狠瞪了他一记眼刀,手下非但没放轻,反而故意加重了力道,用力按了下去:“疼?疼死你活该!”
“啊!”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痛呼,洛兰的俊脸瞬间皱成一团。
……
“行了。”
伊莉丝动作麻利地用干净绷带将伤口裹好,打了个利落的结,语气依旧硬邦邦,“别在这儿发疯了,赶紧滚回你自己房间睡觉去!”
话音未落,原本乖乖坐在床沿的男人突然动了。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伊莉丝以为他终于要识趣离开,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下床的空间。
谁知他身形一晃,中途陡然调转方向,一条长腿猛地抬起,竟直接跨跪在她身体两侧,结实的手臂“咚”一声撑在她耳侧的雕花床头上,瞬间将她整个人困在了他胸膛与床头之间那方狭小、滚烫的空间中。
浓烈的男性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你……...你想干什么?!”伊莉丝心头警铃大作,心头涌上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危险感。
“不准亲我!”她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声音闷在掌心,带着一丝慌乱
洛兰那张昳丽得近乎妖异的脸庞缓缓压下,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捂嘴的手背。
男人垂眸,视线如同带着实质的温度,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睡袍领口裸露的一小片肌肤上流连。
缠着崭新纱布的手臂因用力撑持,伤口处又隐隐渗出血色,在洁白的绷带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薄唇勾起一个近乎邪气的弧度,他俯身,在她耳边用气声低语,烫得人耳根发麻:
“我想.……”男人故意停顿,灼热的目光锁住她惊慌的眼底,才一字一顿地吐出下半句,
“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