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
“这位先生的发色真是独特，彷佛暗夜凝就的寒霜，是天生的么？”
恶魔的视线落在卡斯帕那一头于夜色中仍流淌着月华般光泽的银发上，唇角弯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
卡斯帕冷淡地瞥去一眼，未予回应。
眼前这人看似只是一位气质出众的画家，举止优雅、言辞得体，可某种深植于本能的警觉却在无声叫嚣——此人绝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特别是当他迎上对方的目光时，总觉那眼底藏着轻飘飘的戏谑，以及一些更为幽深、难以勘破的东西。
“请勿见怪，我只是个为创作寻觅灵感的画者，若觉冒犯，便当我胡言乱语好了。”“画家”自顾自笑着，语气轻松，言辞却细密如网，“帝国疆域辽阔，族裔混杂，发色瞳色千奇百怪，我自诩见多识广，可如您这般…纯净的月白，仍是头一回亲眼得见。说起来，就连昔日王室引以为荣、象征尊贵的黑发，如今不也成了……”
他话音微妙地停顿，像是一片羽毛轻轻落下，却隐含着千钧的重量，“……流亡者的烙印了么？只得藏匿掩蔽，方能苟全性命。”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卡斯帕眉峰不易察觉地蹙起。
就在这时，一旁始终紧绷着神经、紧盯铺面木门的艾琳猛地转过身，踉跄扑上前——伊莉丝与那位“副手”恰从门内走出。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女人的眼神中仿佛燃着最后的希冀。
伊莉丝迅速上前扶住她虚软的身子，目光与身旁的阿瑞斯短暂交汇，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放心，这位安德瑞先生已经给了准信。”她声音沉稳，刻意注入令人心安的力量，“他们掌握了安娜和孩子的行踪，只需等待合适时机，定能将她们平安带回。”
“真的？！”艾琳眼中死灰复燃，泪水再次盈眶，猛地转向阿瑞斯，“她们现在在哪儿？好不好？”
压力骤然给到。
阿瑞斯喉间一哽，应对这等善意谎言终究生涩。
“在邻镇。”伊莉丝无缝接话，替他解围，目光恳切地投向他。
男人立刻颔首，顺着说道：“当时城中太乱，此地不安稳，会中兄弟便将她们先行转移至邻镇据点安置。只因走得匆忙，消息传递延误，如今方才确认。”
“那她们几时能回来？”艾琳抓住伊莉丝的手臂，指节用力得发白，“那孩子夜里离不得我，她睡不安稳……”
“我已派人送信前去接应。只是路途往返，总需耗费些时日。”阿瑞斯的声音低沉，尽力显得可靠。
伊莉丝轻拍艾琳手背，柔声道：“既然有了下落，你也能暂放宽心了。消息传递需要时间，我们在此干等也无益。你看，天都快亮了，诸位也都疲乏了。不如我们先回去稍作休整，一有消息我立刻带你过来，可好？”她转而看向阿瑞斯，语气客气而周全，“安德瑞先生，劳烦您务必尽快传递消息，让兄弟们护送她们回来。我会留个人在此，方便消息联络，您看如何？”
一个疏离的“您”字精准刺入阿瑞斯心口。
他明白这是她隐藏身份的权宜之计，却仍无法抑制地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他甚至嫉妒能被伊莉丝温柔拭泪、软语安慰的艾琳。至少面对艾琳，她不会如此…公事公办的冷淡。
前世无数画面翻涌而上：无数个日夜，他们并肩苦读，路灯拉长彼此较劲又互助的身影，汗水与梦想最终凝结成同一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他们本应踏入同一所校园，或许依旧争执吵闹，却共享着光明可期的未来……而非像此刻，她将他彻底遗忘，仿佛他的全部痴心与二人共度的岁月，不过是他这个卑微出身的“苦役”挣扎出的一厢情愿的荒唐幻梦。
“安德瑞先生？”伊莉丝略带疑惑的轻唤将他从翻涌的思绪中拽回。
他抬眸，用一种她无法读懂的、掺杂着痛楚与复杂情愫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哑声应道：“……好。”
“既如此，若有新消息，万请第一时间告知。”伊莉丝微微颔首，转向卡斯帕，“我们回……”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脆响，画家身旁仆役背负的箱笼系带骤然断裂！
哗啦声中，几只画笔从中滚落，咕噜噜地一路滚到伊莉丝脚边，轻轻撞上她的鞋帮，停住。
阿瑞斯看着那恶魔面上瞬间堆起的、无比无害的笑容，看着他款步走向伊莉丝，内心无声地叹了口气——那算盘声响，简直震耳欲聋。
伊莉丝弯腰拾起画笔，递给画家时，才似恍然注意到此人：“您是…一位画家？”
“略通皮毛，不敢称家。”男人姿态谦逊温文。
伊莉丝眸光微亮，心中顿生一念——井中孩童、众多失踪者的画像正苦无合适人选绘制，这简直是……
“那您…会画人像吗？”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这问题多么愚蠢，脸颊微热，忙补充道，“我是说，能依据他人描述，绘制出人像吗？”
“略懂一二。”画师眼中笑意更深，依旧谦和。
“太好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伊莉丝欣喜地看向卡斯帕，眼眸晶亮，“我们请画师一同回去可好？”
出乎她意料，卡斯帕并未立刻赞同。
他上前一步，自然而坚定地牵起她的手，十指紧密相扣，无形间将她与那来历不明的画师隔开些许。
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回伊莉丝脸上，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这位画师自己也说了，只是略通皮毛。再者，天色已晚，画师奔波整日也该休憩了，何必急于一时？”
他巧妙地将对方的谦辞曲解为技有限，意图婉拒。
然而，那一直沉默的仆役却忽然开口，像是为主人抱不平，语气里带着几分耿直：“我家主人最擅人像！多少王公贵族重金延请，主人都未必答应呢！才不是略通皮毛！”
伊莉丝眼中霎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她猛地抬头看向卡斯帕，下意识地轻晃两人交握的手，眼神里流露出清晰的恳求。
卡斯帕心下无声叹息。
他几乎从未能拒绝这样的她。
然而，就在他松口的刹那，眼角余光中似乎敏锐地捕捉到——那位谦逊的“画师”唇角，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仿佛阴谋得逞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