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

  日升月落,画师几乎已记不清自己在城堡中捱过了多少时日。伊莉丝像是彻底将他遗忘了,自那日引他入堡后,便再未召见过他。
  男人俯身,掬起铜盆中仆从打来的井水。冰凉刺骨的液体触及皮肤的刹那,他身形猛地一晃,险些栽进盆中。
  滴滴答答——
  不同于清水的、粘稠的猩红液体,成串从他掩面的指缝间不断溢出,坠入盆底,在澄澈的水中丝丝缕缕地晕开,荡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
  一股不甚明显却无法忽视的铁锈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一旁的仆人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上前欲搀扶,却被他抬手挥开。
  “果然……这具躯壳,也支撑不了太久了吗?”他垂首凝视着自己日渐衰败的身体,苍白的唇角仍不断渗出血迹,艳丽而诡谲。
  “主人,还是请个医生来吧?”仆人对他那句意味不明的低语恍若未闻,语带焦灼。
  “医生能治病,却医不了命。”指尖难以自控地轻颤着,拭去唇边已半干涸的血迹。
  明明身体虚弱不堪,他的语气却淡漠得像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去前面看看,今日可有消息。”
  “是。”
  仆人像是被瞬间拧紧了发条,所有情绪顷刻收敛,只余下麻木的服从,躬身退下。
  ——
  自水源彻底更换后,玛格赠与伊莉丝的那包种子,终于在她窗台的花盆里破土而出。
  娇弱的、嫩黄的幼芽挤挤挨挨蔓延成一片,宛如一块天然的绿毯,毛茸茸地覆盖了盆土,生机盎然。
  她享受每日浇水后,用手指轻轻拂过叶尖凝聚的露珠。一颗颗剔透的水珠随指尖扫落,悄无声息地渗入土壤,留下的叶片愈发显得清新脆嫩。
  那微凉细腻的触感,胜过最上等的丝绸,常让她流连忘返,心情也随之明澈几分。
  但今日,这抚慰似乎失了效。
  背后那处纹身又开始隐隐发烫,尤其当她指尖触及叶片时,那灼热感便愈发鲜明。更诡异的是,那些绒毯似的小叶竟像骤然有了生命般,违背常理地纷纷卷缠吸附上她的手指,依恋不放。
  伊莉丝的好心情瞬间败尽。
  她用了些力道才抽回手指,动作间带下了好几片嫩叶,粘在指腹。
  “领主。”房门处传来仆人的轻唤。
  “他又来了?”她略带惋惜地拂去指间残叶,语气不咸不淡。
  “是,仍在外面探问消息。特来请示,是否还依前例打发走?”
  “不必了,”她瞥了一眼秃了一小块的花盆,改了主意,“让他回去,请他‘主人’过来一趟。”
  “是。那容我先吩咐人来为您梳妆更衣。”仆人见她一身晨起未换的睡袍,青丝披散,便自然而然地接话。
  “用不着,”伊莉丝浑不在意地摆手,“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贵客,何必兴师动众。”
  ……
  引路的仆人推开房门。
  甫一映入画师眼帘的,便是伊莉丝长发未绾、素面朝天,专注于打理眼前那盆植物的侧影。
  晨光透过窗棂,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光晕。女人正执一柄小巧银耙疏松盆土,雪白宽大的睡袍长袖几乎垂曳至地。
  这过分恬静的画面让男人有刹那的怔忡,恍惚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剪影重合——那时的她回过头,笑容温软。
  然而现实中的女人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又将注意力投回那盆土中。
  “进来吧。”她的语气比眼神更添几分疏离。
  “这几日,在堡中住得可还习惯?”她嘴上客套着,目光却始终流连于盆土,连一句“请坐”的虚礼都吝于给予。
  这与初见那晚微妙的热络截然不同的态度,让男人心底掠过一丝异样。
  身体内部不断加剧的溃败感让他忍不住掩唇急咳起来,指缝间渗出的鲜红触目惊心。
  他迅速将染血的手掌敛至身后,
  “尚可。”
  “那就好。”她这才抬眸扫了他一眼,对他明显异常的惨淡气色视若无睹,“我于艺术一途并无涉猎,不过听闻诸艺相通。不知画家先生除丹青之外,可还通晓其他?譬如……能否为我这盆小东西,赋诗一首?”
  她将小银耙搁置一旁,拈起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
  “鄙人才疏学浅,未曾习得此道。”
  “真是可惜,”伊莉丝夸张地摇了摇头,“昔日我在艾德酒馆偶遇一位诗人,他的诗作可谓绝妙,至今我仍能吟诵几句——‘巍巍堡垒平地起,终作齑粉散尘烟’……”
  她曼声吟诵,一边不紧不慢地踱步逼近男人。
  “‘草木荣枯天注定,阴晴圆缺古难全’。”
  最后一个音节落定的瞬间,她恰好停在他面前。
  啪!
  一记耳光毫无预兆地狠狠掴上他的侧脸,力道之大,打得他脸猛地偏向一边。
  “耳熟吗?”伊莉丝猛地揪住他的前襟,迫使他低下头,双眼死死锁住他骤然幽深起来的眼眸,“玛、基、拉。”
  她一字一顿,唤出这附着于画家皮囊之上的恶魔真名。
  “从何时起?”半张脸上迅速浮起鲜红的指印,肿胀发烫。
  他却配合地微微躬身,非但不恼,反而用舌尖舔去唇角破裂处渗出的血珠,勾起一个近乎享受的弧度。
  “我他妈倒宁愿一直被蒙在鼓里!可谁让你一靠近,这该死的纹身就痛得像是要烧起来!想装不知道都不行!”她语气恶劣,揪紧他衣领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这样不好么?”玛基拉低笑,抬手似欲为她拂开颊边散落的一缕发丝,却被她猛地偏头躲过,一把推开。“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我。”
  “好个屁!要刻刻你自己身上去!立刻把这见鬼的诅咒给我解开!”
  “解不了。”他笑得更深,幽绿的竖瞳在阴影中闪烁着非人的光芒,“这是以灵魂为媒介的永久契约。若要解除,除非……”他刻意停顿,欣赏着她眼中翻涌的怒火,“灰飞烟灭。”
  “你他妈……!”她感到指关节再次发痒。
  话音未落,玛基拉猛地俯身,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一次,涌出的鲜血再也无法掩藏,从他紧捂的指缝间不断溢出,滴落在华贵的地毯上,洇开暗红的瘢痕。
  “你知道你这次挑中的‘皮囊’,究竟是谁吗?”伊莉丝像是怕被那污秽沾染般,后退一步,声音沉冷。
  “嗯?是谁?”玛基拉抬眸,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唇瓣染血,红得惊心。
  这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态度再次精准地踩中了她的雷区。
  怒火蒸腾之下,她几乎咬碎银牙:“他是沃尔坎的王子!他若死在这里,你知道会给我惹来多大的麻烦吗?就算要死,也给我滚到外面去死,别拖我下水!”
  “其实……也并非‘非死不可’。”他缓了口气,声音带着咳血后的沙哑。
  伊莉丝狐疑地眯起眼。
  “想想看,若这具身体死了,我只好再去找下一个‘替身’。循环往复,对下一个无辜者而言,岂非更加悲惨?”他语气循循善诱,仿佛真怀揣着某种慈悲。
  恶魔也会有良心?这说法简直能让地狱结冰。她嗤之以鼻。
  一招未见效,玛基拉从容不迫地抛出下一个诱饵:“再者,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一位王子客死异乡是一回事,但若他在病危之际得遇贵人施援,转危为安……沃尔坎王室欠下的这份人情,可就非同一般了。”他仔细观察着她眼中细微的动摇。
  伊莉丝心下飞速盘算。
  不得不承认,能与沃尔坎王室结下如此深厚的情谊,这诱惑力实在惊人。
  “……要怎么做?”她终究没能抵住这诱惑,迟疑着开口。
  “简单。”他抬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你耍我?”伊莉丝瞬间勃然大怒。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这代价于你而言,不过微末。”他耸耸肩,语气轻飘得令人捉摸不透。
  “……没骗我?”
  男人颔首,眼底深处流转着诡谲的光。
  她一步一挪,极不情愿地凑近,最终飞快地在他冰凉的唇上轻触了一下,一沾即走。
  “我指的是‘施咒’,可没说过需要‘嘴对嘴’。”玛基拉勾起一个得逞的、恶劣至极的笑容。
  意识到再次被戏弄的伊莉丝,杀意瞬间盈满胸腔。
  那双幽绿的竖瞳却愉悦地微眯起来,降至与她平视的高度,内里漾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不过……这感觉倒真是不错。”
  他笑着再度凑近,带着浓郁铁锈气息的吻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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