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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童年事·沈纪雯

  沉纪雯十岁那年,有一次随母亲出席晚宴。
  场地设在半山某家老牌俱乐部,进门时空气是凉的,木地板打了蜡,灯是鹅黄色,一切都安静、精致又刻意。
  欧丽华一进场就成了焦点。她穿黑色旗袍,高跟鞋一点不响,说话慢而稳,笑容永远恰到好处,从不多一个字,也从不落人礼数。
  沉纪雯跟在她身边,像一枚静音的影子。她从小就习惯了这些场面,没有主动介绍自己,也不需要,宾客们只是看了一眼,便知她是谁的女儿。没有人催她寒暄,也没有人问她成绩。
  那些属于“社交子女”的桥段,她极少经历。
  欧丽华带她走完一圈,随后便安排她在侧厅的沙发落座:“累了就在这里看书,妈妈在隔壁,别担心。”
  她点点头,手里捧着带来的《鲁滨逊漂流记》,一页一页翻着,却没有看进去。
  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正厅一角。
  她看到某位地产董事的夫人挽着丈夫笑得甜腻,眼神却不时飘向另一个男人;也看到有人走近母亲,语调亲切,却把红酒杯端得极低,像在示弱。
  她分不清具体谁是谁,但她看得懂那个节奏:每一轮寒暄,每一句笑谈,都是精心布置的棋。
  她从不觉得这些人庸俗,只是知道自己不属于他们。
  她的书页翻到第六十九页,又翻回来,落在一张书签处。那张书签是欧丽华让人做的,上头绣着她的名字,是那种非常漂亮、却不适合被弄皱的丝织品。
  她低头抚了抚书签的边,指尖正要移开,忽然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她以后会变成他们那样吗?
  她盯着书签许久,最后轻轻摇了摇头。
  至少现在她还记得,自己不属于那里。
  十四岁那年春初,沉纪雯穿了一条天蓝色的礼服裙,外面罩着浅灰色披肩,走出卧室,牵着沉兆洪的手进入太平山别墅的正厅。
  厅内灯火通明、香槟四溢,大理石地板反着灯光,穿高跟鞋的女人笑声细碎,西服妥帖的男人们举杯寒暄。
  那是每年由欧家筹办的春酬,受邀的都是白道的大家族。不对媒体、不对外宾,名义上是“世代延续的亲交场”。一切不在桌面上谈,却全写在排位、座次与照相机前的站位里。
  沉纪雯站在大厅角落,端着杯橙汁应对了几个不咸不淡的提问,终于趁着人不注意溜了出去。
  露台风很大,天却出奇地清。
  她靠着花坪坐下,仰头看天。星星并不多,但她还是盯着看了很久,像在认真比对。
  风从脖颈掠过去,她把披肩拉高了一点。
  “你是不是觉得里面太吵?”这时一道男声忽然从一旁传来。
  她转头,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杯水。
  那人比她大很多,应该已二十出头,穿的是极规整的西装,站姿也带着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稳重。
  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沉家的宴会场合。沉纪雯不认识他,但她今晚听过司仪介绍,知道他叫方承屹,去年刚从美国回来。
  她没答,他就径直走来,把水放在她旁边。
  沉纪雯看了他一眼,没接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方承屹笑笑:“我小时候也总躲出来看天,好像只有这时候,世界才安静。”
  他没坐,只是说了几句,把话送出来,又顺手把自己抽离回去。
  “喝吧,不是酒。”他说完便走了,没回头。
  沉纪雯盯着那水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风吹得她披肩边角一阵飘,她侧头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脚步声。
  沉时明穿着定制的深蓝西装,领口略皱,手插在裤袋里。十叁岁的年纪,语气却已经有点疲倦的世故:“你在这儿坐多久了?”
  她没看他:“一会儿了。”
  他“啧”了一声,语气像在笑:“你不用理刚才那人。大伯母不会让你理的。”
  她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沉时明也没追问。他一向不多嘴,尤其是跟她说话的时候。
  他们之间的许多话,不需要讲。他知道她不爱解释,她也知道他不问是因为都懂。
  两人并肩坐着,一言不发地看着花园外灯光照亮的树影。
  她忽然想起前几天听母亲提起的事情,说何家那边下周要举办宴会。
  她没有出声,只把装着橙汁的杯子放在膝上,指尖把凝结的水珠串成一串,淌入裙面。
  沉时明和何家长房的叁小姐何枝凝去年开始“恋爱”。
  那年他十二,在一场差不多的宴会上,他一眼就看见了她,也看穿了她。
  他跟沉纪雯说这事的时候是笑着的。
  “她喜欢女生。我说我不喜欢被碰。她说,正好。”
  “互为挡箭牌到二十岁。你放心,我有契约精神。”
  沉纪雯当时听完这话没笑,也没多问细节,只是点了点头,说“好像挺合理的”。
  坐了一会儿,她忽然抬眼:“你和她,第几轮了?”
  沉时明偏头笑了笑:“叁轮。”
  没说名字,但他知道她指的是谁。
  圣诞在沉家,春节在何家,复活节随便挑个中立的场所,比如英国俱乐部或私人画廊,约好轮流扮演恋人、互相陪笑应酬。装得太热络了怕过火,太冷淡了又怕起疑,所有姿态都经过推演与调整。
  沉纪雯知道沉时明从小就通透,远比他看上去沉稳。他在他们这些孩子里最早识得局、最早看破世道,却也最会伪装。
  就像现在,旁人都以为他只是个爱玩的小少爷,其实不过是在陪别人演戏。
  有他在前面挡着所有风雨,琪琪和小杰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做闯祸。她越是佩服沉时明的成熟通透,就越是看不惯二叔母的手段。
  但她也清楚,这种“看不惯”属实是有些奢侈任性了。
  沉纪雯低头看着手上的橙汁。
  她其实没什么烦恼。
  父母从不逼她选路,也不安排人生。她若不愿出席场合,欧丽华会亲自挡下,沉兆洪更是明言:“囡囡不想理就不用理。”
  从小到大很多事,好像都是她一句“不太喜欢”就可以拒绝的。他们笃定她有分寸,所以愿意给她自由。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永远自由。
  她是沉家的长女,是沉兆洪和欧丽华唯一的孩子。
  她知道这个家的分量。社团里眼神狠厉的叔伯,在家中出奇温顺;地产场合上那些说一不二的董事,在宴席上朝母亲频频敬酒;警署那边偶尔有人来送花,说是“感谢照顾”。
  她不讨厌这些。
  有些位置,从出生起就不是逃得掉的。她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沉重。
  只是,有时候会累。
  累于必须时刻稳当、得体、敏锐地活着。
  累得像现在这样,坐在露台边,借着夜色偷偷放松肩膀,不再挺直背,不再维持那种“从容得体”的姿态。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够了。
  沉时明忽然开口:“再撑几年吧。撑到能自己挑局的时候,就好很多了。”
  她听懂了,但没回答。
  只是过了片刻,她轻声说:“我就是……偶尔有点小任性。”
  他没吭声。
  她声音轻得生怕惊动这晚风似的:“我知道很多东西……其实都是给沉家女儿,而不是给我的——就像刚刚那人的水。”
  “我不是想抱怨……”
  “只是有时,我会想如果有谁……不认识我是谁,不在意我是谁,也不预设我该是什么样子。”
  “我就能不当姐姐了。”
  “可以犯错,可以被理解。”
  “可以只做我自己。”
  她说得轻,却不苦。有着习惯了的通透,和一点不声张的疲倦。
  “你可以的,”沉时明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总会有人,不在意你是谁的女儿。”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肯定?”
  沉时明没回答,却忽然闭上眼,皱着眉,抬起手开始摆出一副认真掐算的动作,嘴里还念念有词。
  沉纪雯被他煞有介事的神棍模样逗笑了。
  这时他停下动作,看了她一眼,把外套脱下披在她肩上。
  风静下来,灯光暖了几分。
  宴会还在继续。远处传来谁家的孩子在笑,绵绵一声,像回音。
  他们就坐在露台边,谁都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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