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

  细密的冷意慢慢从指尖浮泛出来,蔓延凝滞了周身血液。喧闹的人潮也变得模糊,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几欲破胸而出。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有没有听见?
  陈冬僵硬地扯动嘴角,面色惨白:“你们、你们怎么从这边出来了?”
  许童慢慢弯出个笑容,随手一指:“厕所在后面。”
  她急切地、迫切地打量着许童的神情,唇瓣无声地蠕动几下。
  许童同平时没什么不同,眼眸微微弯垂,瞳仁含着柔和的笑意,走到她身旁,抬手把一缕碎发别在她耳后:“一会儿去坐摩天轮吗?”
  她嗯嗯应了几声,视线胡乱往他脸上瞟。
  “那你们先过去吧,我一会儿直接去摩天轮找你。”他说着,招呼起小年又往来时的方向走。
  陈冬望着他的背影,梗在喉头的心脏又渐渐落回肚里。
  还好……他没听见。
  她敛起眉眼,齿间溢出声重重的喘息。
  直至坐进摩天轮的轿厢里,她倚着厢壁,望着脚下奔涌的白江和一栋栋崭新的高楼,情绪平静得近乎低落。
  轿厢忽然剧烈地晃了两下。
  许童从对面挪到旁侧,扶着她脑袋靠在肩头:“累了吗?”
  她无声地摇头,目光虚虚落在窗外灰扑扑的天空。
  柔软的,潮湿的触感印在额前。
  她掀起眼皮,映上那双温和的、湿漉漉的眼眸,也仰起头亲吻了他的唇瓣。
  唇舌勾缠出细微的水渍声,回荡在密闭的轿厢里。
  一枚冰冷的金属环套进指间。
  她喘息着低下头,潋着水光的雾蒙蒙眼瞳里映出枚闪亮的银戒。
  简洁大方的纹路严丝合缝地贴合着指骨,正正好好卡在食指的指根处。
  许童握住她的手,抵在唇边轻吻了一口。丰润的唇瓣上扬起弧度,眼眸弯成条极窄的月牙,嗓音沙哑:
  “等结了钱,给你买钻石的。”
  陈冬哧地笑了声,举着手掌,目光辗转流恋在指间:“银的就很好。”
  日光流淌在银戒之上,散发出眩目的光亮,连带着那根畸形的、微蜷的小指,在此时此刻也不显得那么刺眼了。
  他们安静地互相依偎着,直到摩天轮缓慢降落,才悠然地从轿厢走出。
  嫂子抱着熟睡的小年立在站台上,目光扫过两人紧叩的手掌,促狭地眯起眼:“隔着老远都瞧见你们那个厢子晃了一下。”
  陈冬一张脸臊得通红,慌忙挣开许童的手腕:“小、小年怎么睡着了……”
  “疯了一天,也该累了。”嫂子说着,手臂把小年往上扽了扽:“你俩继续玩吧,我们先回去了。”
  简单道了别,嫂子便匆匆离去,叁两步就消失在人群中。
  陈冬怔怔望着喧嚣的人潮,耳边忽然传来许童的话声:
  “要不要再坐一圈?”
  她垂着眼睫,面颊浮动着浅淡的红晕,小声应道:“……嗯。”
  摩天轮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
  厚重的云层渐渐笼罩了整片天空,阴沉地泛起朦朦潮气。
  “要下雨了。”陈冬扒着窗口往外瞧,嘴里喃喃地:“这圈坐完就回家吧,反正玩得也差不多了。”
  许童凑着头去亲她的唇:“今天开心吗?”
  她摸了摸沾染体温的闪亮银戒,唇角微微上扬起弧度:“嗯。”
  俩人腻腻歪歪地牵着手从轿厢下来,刚走了没两步,豆大的雨珠猛然而至,噼里啪啦地砸击着树叶、顶篷。
  陈冬惊呼一声,迈腿就想往远处的遮阳篷下跑。
  手腕突地被只大掌钳住,挣了几下也没能挣脱,硬是拉着她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一回头,瞧见许童淋得透湿,眼眸弯弯地盈着光亮:“干什么去?”
  她被暴雨从头浇到尾,急躁地抹了把面颊的水珠:“……躲雨啊!你干嘛呢!”
  “前面是雨,后面也是雨,躲什么躲。”许童笑着,牵起她的腕子,悠然地往乐园外迈。
  陈冬大脑一瞬都卡了壳,眼眸大睁着,唇瓣翕动半晌,只憋出句气急败坏的话语:“……你有病啊!”
  “反正都湿了,”许童拽过她,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慢慢走吧。”
  “还不是因为你?!”陈冬抹了把面上的水珠,抬腿就要踹他。
  俩人追打着在空荡荡的街头狂奔。
  湿潮的,泛着丝丝凉意的雨珠打落在肌肤上,细小的水花自足下迸发。阵阵笑闹声,淹没在夏末嘈杂的暴雨之中。
  陈冬忽地脚下一趔,尖叫着跌进路边的积水潭里,一动不动。
  “没事吧?摔到哪儿了?”
  许童慌张地从前头折返,刚俯下身,那道纤瘦的身影却猛然暴起,张狂地大笑着把他扑翻在地。
  她骑在他身上,张狂地大笑着,掬起捧积水往他身上泼:“你没事吧?你摔到哪儿了?”
  许童也拍打起水花回应着。
  两道身影便迅速在雨幕中分开,踩踏着积水互相泼溅。
  渐渐地,他们愈靠愈近,拥抱着,唇瓣也轻柔地交迭在一起。
  “今天开心吗。”他又问道。
  陈冬又亲了亲他的唇角,湿漉漉的眼睫弯垂着:“开心。”
  两双同样粗糙的手掌紧密交迭着,滚烫的温度蕴在手心处,亲密地流淌在两具身体中。
  一辆轿车无声无息地破开雨幕,缓缓地停在他们身旁。
  若深海中悄然上浮的鲸鱼,漆黑的车身优雅流畅。四只圆形车灯泛着圈柔和威严的白色光晕,安静地与充满积水与落叶的街道融为一体。
  那扇镀着极深黑膜的车窗,缓慢无声地降下一半。
  一双深邃的眼眸显露出来,几缕碎发垂落在饱满光洁的额角,冰川般灰色的瞳仁穿透纷乱的雨幕,平静地落在陈冬脸上。
  依稀能瞧见双骨节分明的大掌,从容地搁置在真皮扶手处。一枚铂金戒指套在匀称修长的指节,散发出内敛的光泽。
  许童微蹙着眉心,稍稍向前一步,将陈冬半掩在身后。
  那双灰瞳蕴上层极淡的玩味之色,低沉、醇厚的男声从窗隙中流淌而出,一字一句敲进耳膜中:
  “小姐,你东西掉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驾驶座车门利落地弹开。一位西装革履中年男人,撑开把宽大的纯黑长柄伞,步伐无声地踏过积水,径直走到陈冬面前。
  沉重的黑伞塞进她手中,一张被柔顺的黑色巾帕包裹着的塑封相片递在眼前,过山车上,她那头被狂风吹动得杂乱的发丝与扭曲张狂的笑靥从手帕边缘露出。
  男人面无表情地,语气也不曾起伏:
  “贺总说,这把伞不必还了。”
  那扇本留有条缝隙的车窗不知什么时候升了回去,严严实实阻绝了外部的视线。
  她握着雨伞,伸手接过相片,愣愣地道:“……谢谢。”
  她见过这个中年男人一面。在烟酒铺。
  他微微颔首,重新走回车厢中。
  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如来时一般,沉稳平缓地消失在道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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