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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蜂蝶狂想

  下课后,大钟到后面和旁听的老师们复盘课程,小钟也有话想问他,就站在门外悄悄地等。等了很久,课间过去大半,下一堂课的师生又坐满教室,对话都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他向门外望了一眼,示意她先回去。
  这一别,再见就得中午了。
  小钟飞快吃完饭,跑上办公室找他。
  只是说两句话而已,没有别的。
  走到办公室门口,她又迷惑这样做是不是正确。
  像戒不掉的瘾,一直告诉自己这段已经结束,到最后却变成下次一定。
  这时大钟刚好回来。他说:“宋老师中午回去了。”
  “我是来找你的。”
  两人到里面,他像上次那样给她泡了茶。两月过去,他养的多肉密密匝匝挤满了小花盆,看起来很有精神。隔壁班的吴老师走到窗台边,给吊兰浇了水,又出去。
  中午办公室人进进出出是常态。
  小钟把椅子搬到看得见门的方向坐下,左顾右盼,玩起手指,许久才道:“我才知道数学也研究这种东西。小时候经常听人说数学学了没用,买菜又不可能用到勾股定理、二次函数,但你今天讲的东西很实用,至少知道以后不容易被骗。”
  他的眼睛有点笑了,尽管表情没变,“这本来就是一节介绍应用方向的衔接课。多学点东西是对认知世界有帮助。”
  “你以前就研究这个吗?”小钟好奇地看向他。
  方才闪现的笑意很快消失不见,他似是不忍泼冷水,没有底气地讲,“不是,我是做纯数的,代数几何。”
  说完他就把视线移开,有点遗憾又有点怀念。那是人讲到曾经珍视又失去的事物才会露出的表情。
  “真好啊。”
  尽管不懂他口中的名词,小钟还是由衷地发出赞叹,并问,“你很喜欢,对吗?”
  眼瞳里的光颤了一下,他被说中了,但或许自己都没有发觉细微的征兆。正因他没有看着小钟,这变化在旁观的她看来,尤其分明。
  但涟漪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好像窥探到本来不该由她窥探的东西,回过神来,心已跳得飞快,口干舌燥。像做了错事一样——不,她的确做了。
  他还对此一无所知,或是诡计多端地装作不知,单维生物的小钟难以推测更高次元的物种。她只知道,他又娴熟地用一句话撕碎刚生出来的崇拜,“你对我比以前更感兴趣了。”
  就算如此,了不起啊?
  她是认真地想问他,他却半是戏谑地把她推远。
  小钟转移话题,“公开课的视频,会发到网上吗?”
  “不会,只是参加个小比赛。”
  “优质课什么的?原来你也要参加。”
  大钟却道:“本来不想去的,结果一转眼我就被报名了。上周临时准备的。”
  “因为不擅长拒绝?”
  “嗯。”
  “当初代课也是这样吧。”
  “嗯。”
  小钟不禁叹气。不顾后果、全神贯注的爱似乎是青春的特权。凡人最终注定要与少年意气的钟爱告别,去从事大多数没有创造性但被需要的劳动,他也没能幸免。
  这是不是说,在她不得不去做不喜欢的事情以前,留给她的自由时间也不多了?
  虽然小钟的“惜取少年时”好像用在了奇怪的地方。
  万圣夜将近,今年再不去整活,明年没机会了。
  众所周知,万圣夜的经典节目是变装游行。近年随ACGN文化的流行,变装的花样日趋丰富,几乎变成cosplay整活大赛。节日前后,大大小小的活动层出不穷。从商店街的荧幕到地铁广告牌,四处都有纸片人的身影。万圣节也因此带上浓厚的二次元色彩,几乎成为打破次元壁的节日。
  琼英高中校内也有学生发起的庆祝活动,小型的“百鬼夜行”。来自异世界的角色来到校园,向偶遇的人们派发魔力糖果。小钟去年见过,很是向往,心想在毕业以前一定要参与一次。三年也就三次机会。第一年不知道,等到高三升学在即,大约也没有了这份闲心。要参加就是今年。
  正好周末有漫展,以前相伴许久的游戏亲友团说好趁此机会面基,她一早准备好参加漫展的装扮,学校的万圣夜顺便就一鱼多吃,也不费事。
  再看那一整周的安排——周三万圣整活,周四、周五开运动会,周六漫展——简直不要太快乐。
  小钟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来万圣夜。
  傍晚时间仓促,小钟来不及化太过夸张的妆容,但转头又觉得日常的妆容太素,头发也只普通地烫卷,用啫喱水定了个型,和本来的面目相差不大,不够有变装的味道。
  再加点什么呢?
  戴尖顶帽有点丑,没有支撑的帽顶会软趴趴地耷拉下来。左思右想,小钟又绑上一个单眼眼罩,把邪王真眼封印起来,中二的气味一下就来了。
  此时,国际班的鬼怪队列正举着旗子和镰刀经过她所在的空教室。小钟成功混入其中,同行的金发女生给小钟也发了水果糖。
  “你好漂亮啊。”金发女生道。
  小钟腼腆地表示感谢,却发现真实的游行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这些人的变装破绽百出,几乎有些简陋。磨损的黑色旗帜有一块特别透光。镰刀是拿扫帚柄包上银纸粘的,一不小心就会断掉。男生们或是只披了个黑色的兜帽斗篷,底下还看得见运动鞋,或是穿着黑白西装,顶个草率的怪物头套。金发女生穿着神话感的白色长裙,却没有化妆,细看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头发根部长出一段黑色,不是假发。
  相比之下,小钟按照记忆中完美的模样打扮,已经称得上全副武装。
  哪怕走在队列中,她依然能感受到自己和身边这些人的差别。正因差别存在,变装成为独特的体验,一种沉浸又疏离的气氛。她从原本的身份剥落下来,全情投入到另一种狂欢。再次回看那些留下过回忆的地方,似有若无的眷恋漂浮在空气中,同时也是生疏的新鲜感,她还从未这样仔细地留意过。
  然后,魔女生涯遇到第一个人类,是小钟的大熟人丁雨然。
  她正是入戏,远远比了个手势,让雨然不要打招呼,她先爽完。雨然没看懂,依然热情地跑上来。小钟装作不认识,默默给她发糖。她却握起小钟的手,牵到路边,像观赏洋娃娃似的将人转了一周,啧啧称奇。
  “你别说,还真别说……”雨然又从下到上看了一通,“小皮靴,抹胸伞裙,蕾丝手套,金属颈环,小钟,这一身靓,太靓了。”
  小钟被夸得有点飘了,屑屑地说:“你好奇怪,你说的小钟是谁,我不认识,我是魔女。”
  “好好好,魔女大人。”雨然的视线依然直勾勾盯着,落在抹胸以上大片裸露的肌肤,“这样穿冷不冷?晚上外面有风。”
  “还好,裙子挺厚的。我带了外套,冷了可以披上。”
  “里面没穿胸罩?”雨然又问。
  “用的胸贴,十块钱一打。”小钟道,“穿胸罩就不好看了。”
  雨然若有所思地点头,“你带相机了吗?我给你拍照吧。”
  “才不要呢。有什么好拍的,拍了就变黑历史了。”
  雨然表面答应,但等小钟转完一圈回到教室,自己的相机正被贞观握在手里。
  她走进门,教室里的人为之一刹寂静,又一刹沸腾。
  小钟有点紧张了。
  “小钟,看这边。”
  她向声音来处望去,是贞观在抓拍她。小钟急匆匆地抢过相机,将刚才的照片全部删掉。删到最后,竟是大钟地侧颜,很早以前黄昏偶遇,她顺手拍的。从那以后忙于学习,她竟然都没拍过别的东西。
  小钟快刀斩乱麻一并按下删除,到再次确认时却犹豫不忍。
  明天就是运动会,除了数学和英语没有要交的作业,今晚的晚修实在很难有学习的心情。不只是小钟,大家都一样。
  小钟想着心事整理课桌,前前后后翻出一大迭伪装成草稿纸的线稿,这也有,那也有,跟以前敬亭衣服口袋里的零钱似的。里面很多是大钟,比她印象中还要多,好些话她都不记得是在什么情景下画出来的。
  没什么好整理,还是画画吧。
  自从断念放下他,画画的灵感总是不甘寂寞地频频敲门。
  期中考后的这十几天,几乎可以说是创作的井喷期。
  但她此刻尚未清醒地认识到,灵感的季节也是欲望的季节。
  混沌的邪念随画笔流淌,不知不觉就变成糟糕的内容。男人,双手被银铐缚着,高高吊起,修长的腿半屈,身微微侧,最适宜观赏的角度。
  等待他的是一场凌虐。衣衫要撕破得恰到好处,克制的冰山之下,不愿示人的美丽终于会像开出墙外的杏花背叛他,变成不堪折辱的羞耻。碎布裂开的边缘总是盘绕着蜿蜒的血痕,似贪欲的细蛇,裸肤却是光晕般半透明的浅红。
  小钟刮来口红的颜色,将深浅不一的印痕勾蹭在他身上。手在坚实的镣铐里徒劳挣扎,肌肉绷出完整的轮廓,流血让他痛,痛得销魂。颤抖的双腿就快合不拢了。身体忍不住屈服于愉悦,但他的眼神依然清亮,隐忍孤傲,凛若霜雪。
  她倒很想知道,他被干到万念俱灰,是不是还有这样的眼神?
  即兴的新作让小钟很满意,尽管又画了那个男人。
  但这幅画,值得让好姐们们也观摩观摩。
  她在旁边加上一个掩耳盗铃的标题,“数学(拟人)被关小黑屋后”,把画传出去。
  期中考试尸骨未寒,同学都还处在苦数学久矣的怨愤之中,小钟的大作自然是深得人心,很快就在整个班里传遍。
  无心学习的班级早就像一触即燃的火药桶,这幅画就是爆发的导火索。
  大家争先恐后地看画,议论纷纷,寂静一豁开口子,就变成合不上的喧闹。
  老师们应该都已不在,无所谓的。
  然而持续的骚动引来了大钟。
  画变成烫手山芋,击鼓传花里谁都不想拿在手上的花。大钟走进教室,也是鼓声沉寂的瞬间。画正巧传在第一排,他眼皮子底下。拿画的女生慌得不行,连忙丢给后座,可就是转头这一丢,反而让大钟不能不注意到。
  他两步走到那,将画夺入手中,却没有看,“能理解你们要开运动会了,心情很激动,但晚修期间请注意纪律。班长等下坐到讲台上,谁要是坐不住,你就让他来办公室。”
  身为始作俑者的小钟却像事不关己,还在后排幸灾乐祸,暗暗期待他在看到画时露出有趣的反应。
  然而,大钟看了画,表情毫无波澜,只是轻轻把画“还”回桌上,道:“你跟我过来一下。”
  “不是我画的。”女生急忙抵赖。
  “哦?那是谁?”
  语声从容不迫,他应该已经猜到了。光是凭上面的字迹也认得出。
  大家都默默地低头不说话。只有那个喜欢和钟杳作对的陈谭跳出来道:“老师,钟杳画的。”
  陈书妤当即回怼:“钟杳扮完鬼才刚回来,怎么可能是她画的?”
  “是丢在门口,有人捡到了,刚刚在班里问是谁的。”雨然也开始帮忙说话。
  沉默,凝重,不详的预感。
  小钟从几人紧张的反应里意识到,扰乱纪律、画黄图被抓,或许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此时,向来最活跃的季北辰紧随其后加入战场,“整天都是钟杳钟杳,有钟杳的地方就有你。哦~你就是那什么‘钟杳单推人’?”
  压抑不住的窃笑。气氛稍稍缓解。
  但大钟显然没有这么好糊弄。他表面上不做追究,只在教室里走了一圈,确认大家都重新开始自习,然后走到小钟身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下课来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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