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的怀抱
风雪依旧狂舞,能见度不足五米。两名近卫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原地打转,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和威胁性。
杉元一把抓住阿希莉帕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厚茧和风雪的气息。
“跟我走!快!”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种久违的、属于黄金搭档的绝对信任。
阿希莉帕没有丝毫犹豫反手紧握住杉元的手,用力点头!两人如同两道融入风雪的影子,迅速而无声地钻进了工地旁边那片茂密的、被积雪压弯了枝头的针叶林。
杉元对这片林子显然做了功课。他拉着阿希莉帕,沿着被积雪半掩的兽道和倒伏的树干下方,熟练地穿梭。很快,他们抵达了一处背风的、由几块巨大火山岩天然形成的凹陷处,上方被厚厚的积雪和低垂的松枝覆盖,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干燥的临时庇护所。这里能听到外面风雪的呼啸,却感觉安全了许多。
杉元迅速在入口处做了些伪装,用积雪和枯枝掩盖痕迹。阿希莉帕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大口喘着气,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她摘下雪踏,活动着冻得发麻的脚趾。两人终于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时间不多”杉元的声音依旧急促,他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他快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和防水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塞进阿希莉帕手中:
“小野的残余在道厅活动,想推动‘模范村落’强制合并令!名单和证据都在里面!还有……这个!”他又塞给她一个更小的、用柔软鹿皮包裹的物件——那是一枚光滑温润的黑曜石箭头,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被打磨得极其锋利,中心钻有小孔,穿着坚韧的鹿筋绳。
“白石弄到的,道厅内线给的信号。”杉元语速飞快地解释,“如果看到道厅公告栏右下角,用炭笔画了这个箭头符号,就表示合并令提案已进入最后审议!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百合子夫人那边也在动用东京的关系,但远水难救近火!”
阿希莉帕紧紧攥着油纸包和黑曜石箭头,冰冷的触感却让她心中燃起火焰。她迅速将箭头藏进贴身的内袋,油纸包塞进斗篷深处的暗袋。她抬起头,碧蓝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明白了。尾形这边,我会想办法拖住他对道厅的注意力。学校这边……”她快速说出了几个关键节点和可以利用的族老名字,“……让乌鲁克爷爷他们,用‘配合新政’的名义,把合并的‘好处’往最离谱的方向说!要土地集中?就说库坦山神发怒会雪崩!要统一管理?就说会断了猎户的生计引发暴动!总之,把事情闹大,闹到让道厅的人觉得烫手!”
杉元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这才是他认识的阿希莉帕!那个在绝境中总能找到反击角度的智将!他用力点头:
“好!交给我!”
短暂的战术交流后,气氛陷入一瞬的沉默。风雪在庇护所外咆哮。杉元的目光落在阿希莉帕颈间那条刺眼的深蓝丝巾上,又扫过她苍白却依旧坚韧的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温泉的屈辱、尾形的囚禁、她的伪装……最终只化作一句压抑着巨大情绪的嘶哑质问:
战术信息如同冰雹般迅速交换完毕。油纸包和黑曜石箭头带着冰冷的重量,沉入阿希莉帕的衣襟深处。杉元那句压抑的“你……还好吗?”像一根针,刺破了紧绷的战术氛围,也刺中了阿希莉帕强撑的伪装。
庇护所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唯有外面风雪凄厉的呼啸,如同为这对久别重逢却又深陷绝境的搭档奏响的悲怆背景音。
阿希莉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避开杉元那双仿佛能灼穿灵魂、盛满了愤怒、痛惜与无尽担忧的眼眸,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冷岩石上粗糙的纹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温泉的屈辱、尾形无处不在的冰冷注视、对明的日夜思念、独自周旋于恶魔身边的如履薄冰……最终只化作一句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的回答:
“为了库坦,…我撑得住。”她没有诉苦,没有解释,只是将支撑她灵魂不灭的信念,如同旗帜般无声地展开。
杉元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虬结。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到骨血里、却又被命运折磨得如此单薄苍白的女人。昔日在雪山并肩对抗俄国兵、在冰河上分享最后一块烤鹿肉、在篝火边为守护黄金而彻夜警戒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那不是单纯的男女之情,是无数次背靠背直面生死、无数次在绝境中相互托付性命、用血与火淬炼出的、比血缘更深的羁绊!
“阿希莉帕……”杉元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痛楚。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却又在距离她咫尺之遥时,如同撞上无形的壁垒,骤然停住。
这克制的动作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阿希莉帕强行冰封的情感闸门,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直低垂的头猛地抬起,碧蓝的眼眸中不再是伪装的无辜或依赖,而是瞬间盈满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委屈、痛苦和……一种看到至亲之人终于理解自己处境的脆弱!
“杉元……”她只叫出这个名字,声音便哽在喉咙里,破碎不堪。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不再是那个在尾形面前戴着面具的“明日子”,她是阿希莉帕!是那个在雪原上与杉元佐一共同出生入死的阿希莉帕!
就在她情绪即将决堤的瞬间,杉元再也无法抑制,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力道,将阿希莉帕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无关风月,却重逾千钧。
阿希莉帕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即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彻底软倒在他坚实滚烫的怀抱里。她的脸深深埋进他带着风雪和硝烟气息的胸膛,双手死死攥紧了他背后粗糙的毛皮伪装披风,指节用力到发白。压抑了太久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她没有发出嚎啕大哭,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和喉咙深处溢出的小兽般破碎的呜咽:
“呜……呜……”
杉元的手臂如同最坚固的枷锁,死死地环抱着她,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替她承受所有的苦难。他的下巴抵着她冰凉的发顶,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自己的眼眶也瞬间通红。他紧咬着牙关,牙龈渗出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对尾形百之助的狂暴杀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狭小的庇护所内,只有风雪在外的咆哮,和两人沉重交织的呼吸与压抑的啜泣。这个拥抱,承载了太多——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目睹战友受辱的滔天愤怒,是无力改变现状的深切痛苦,更是对彼此那份超越生死、无需言说的绝对信任与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十几秒,但对两人而言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阿希莉帕的颤抖渐渐平息,汹涌的泪水也慢慢止住。她依旧埋在杉元怀里,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久违的、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力量。这是她坠入尾形编织的冰冷地狱后,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守护。
杉元感受到她情绪的平复,环抱的手臂极其克制地、缓缓地松开了些许力道,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他低下头,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在她耳边低语,如同最郑重的誓言:
“不论经历了什么……阿希莉帕,我……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你回家。”
阿希莉帕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杉元身上那份不屈的力量吸入肺腑。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舍,却无比坚定地,从他的怀抱中退了出来。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眶红肿,但那双碧蓝的眼眸中,所有的脆弱和迷茫已被彻底洗去,重新燃起了如同库坦冻土下永不熄灭的地火般的坚韧光芒!她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时间到了,按树林标记。”
杉元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重新燃起斗志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他用力一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在风雪中给予他力量也从他这里汲取力量的女人,猛地转身,如同融入风雪的孤狼,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庇护所的入口,没有回头。
阿希莉帕独自站在冰冷的岩石间,怀中还残留着杉元滚烫的体温和风雪的气息。她抚摸着衣襟内那枚冰凉的黑曜石箭头,指尖拂过脸上未干的泪痕。风雪依旧,前路艰险。但那个短暂的、承载了所有未言之痛的拥抱,如同在冻土深处注入的滚烫熔岩,给予了她继续战斗下去的、无比磅礴的力量。她整理好情绪和衣装,重新戴上“明日子”的面具,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风雪,走向她必须独自面对的战场。
当尾形傍晚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时,听到的便是阿希莉帕在风雪中“短暂迷路受惊”的汇报。尾形走到阿希莉帕身边,伸出手,带着掌控的力道捏了捏她的肩膀,目光深沉地审视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没事就好。下次风雪天,不要乱跑。”
阿希莉帕温顺地点头,身体依赖地靠向他,小声说:
“嗯……知道了……以后没有百之助陪着……我哪也不去了……”
炉火映照着她看似柔弱的侧影。只有她自己知道,贴身的黑曜石箭头如同冰凉的火焰,油纸包里的情报如同沉重的砝码。黄金搭档在风雪中偷来的十分钟,如同在冻土下点燃的火种。她将继续戴着人偶的面具,在猛虎的注视下,为守护库坦的根脉,进行一场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战争。而杉元,将带着她的指令,如同最锋利的箭矢,射向道厅那场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