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7

  说到这。菜上来了。
  侍者悄无声息地为我们斟酒。
  我向他举起杯:“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啦。”
  他也与我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响起,他的话落下。
  伴随着他浅浅的呼吸。
  他学会了,学会了如何将呼吸都变成一种取悦。
  “恩,天星小姐当然不是那种人,你只是在教我,该怎么呼吸才不会惹你讨厌,对不对?”
  侍者显然也认出了朴延星,但除了刚开始的一刹那,脸上只余培训有素的平静,退出了包厢。
  毕竟我们只是这家高级会所里无数对需要绝对隐私的客人之一。
  我擦拭嘴角的酒,红色的,看起来像血。
  “延星。看来我教你的,还没忘啊。”
  他也伸出舌尖舔舐,那点粉红在他唇间一闪而过,眨眨眼:“怎么敢忘呢,天星小姐,毕竟,我现在能站在这里,不也是托了你的福吗?”
  真棒。棒极了。
  我几乎要为他鼓掌了。
  朴延星,他不愧是跟我朝夕相处十余年的人。
  我曾以为他只是懂如何取悦我。如今才发现他还深谙如何用最精准的方式激怒我。
  我夹起一片叁文鱼刺身,鱼肉呈现出一种柔润的橘粉色。这条鱼生前想必是被人类精心饲养在水域里,无需挣扎,无需捕食,只需安心长肉,最终化为餐桌上这入口即化的肥美。
  我很喜欢吃。
  我曾以为,朴延星也是这样一条鱼。
  可他不是。他是一尾养在逼仄鱼缸里的斗鱼,拖着华丽得近乎累赘的长尾,在方寸里也要亮出最斑斓的色彩。要发狠,要撕咬,要吐出不甘的泡泡。
  我慢慢吞咽下,语气平淡。
  “你真应该庆幸现在是在外面。”
  他没动筷子,只看了一眼底下的车水马龙。
  “是啊。在外面不好吗?”他反问,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撒娇似的怨怼,“天星不是最喜欢看我被万众瞩目的样子吗?还是说,你已经不喜欢了呢~”
  我低低的笑:“我不记得我喜欢过。延星,是你喜欢吧。喜欢你就应该早点告诉我啊,为什么要跑呢?”
  他语气缠绵幽怨,下唇微微向上撅着,那是我曾最熟悉不过的、一种我喜欢的媚态。
  “啊…我还以为…我喜欢什么,都是天星小姐你说的算呢。至于…为什么要跑,大概是,你把我教的太好了,总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喔~”
  我笑,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听起来你似乎应该回报我。”
  他歪着头,有种不知死活的天真:“你想要我怎么回报呢?是想要我的特签签名照吗?还是说…我演唱会的门票,永远给你留第一排的位置?这可是别人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喔~”
  我终于放下筷子。
  “啊,那些就留给你亲爱的粉丝吧。”我闲闲地开口,“毕竟,你的照片,我有太多了,对吧?”
  他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很快恢复了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说:“是啊,我的照片,你当然有很多呢。毕竟,每一张,不都是你的杰作吗?怎么,是想办个展吗?我帮你宣传一下?”
  我耸耸肩:“好啊,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是愿意拿出来给你的粉丝好好看看呢。”
  他眼尾抬起来,扫我一眼,饮了一口酒。
  “好啊。天星小姐想分享的话,就分享好了~我的粉丝一定会很感谢你的。能看到我…那么私密的一面,对不对?”
  他放下酒杯,声音里带着一丝愉悦的笑,似乎真的就觉得我不会拿他怎样。
  “不过…你真的舍得吗?把你最珍贵的作品,就这么公之于众?”
  我从手袋里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我带笑的脸。
  “什么最珍贵啊,”我讽刺地看着他,“现在已经不值钱了。既然你这么不介意,不如,我们先来回味一下?”
  他脸上的笑意,终于像油彩一样,一块块剥落了。
  柳叶眸里柔情化为冷刀,声也不再婉转。
  “…把手机收起来。林天星。我不想看。”
  但我笑得愈发开心:“啊,你不看的话,那我发出去给大家看看?”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说吧…林天星,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摇摇头,看着他,享受着他眼中那份熟悉的、被我掌控的惊惶。
  “我也不知道啊。”
  “哈,你不知道?你只是觉得很有趣对不对?看我像条狗一样,就算逃走了,只要你一出现就还是得回到你身边随你摆布。说吧,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我懒得与他对视,目光落在自己修剪得宜的指甲上,声音也没什么起伏。
  “你凭什么觉得我现在还会要你呢?我林天星,是捡破烂的么?”
  我顿了顿,抬起眼,送给他一个笑,轻轻吹了吹指尖。
  “哦,我不是。你那个妈才是。”
  “再说,一条被万人围观、人人都想摸一把的狗,还要回来做什么呢?不嫌掉价么。”
  朴延星的脸一下逼近我,这张女性化的脸,第一次出现属于男性的凶狠:“林天星,你再说一遍!我妈妈怎么了?是。她是捡破烂的,但她比你干净!”
  我并不害怕。不躲反凑近。
  他便掐着我的双颊,力道很重,逼我看他。
  “林天星,你觉得我像条狗,被万人观赏,很可笑是吗?”
  “你看啊,可这条狗也是你亲手调教出来的。”
  “怎么,现在玩腻了就嫌我脏了?”
  真是条孝顺的狗。可孝顺错了地方。
  我看着他,觉得好笑:“干净?你们穷就天然占了个干净的名头?朴延星,你摸着良心问问,你和你那位干净的妈,能过上今天这种高质量的生活,靠的是捡垃圾,还是靠我这个不干净的林天星?”
  我说得极慢,务要教他听得清楚。
  “怎么还既要又要呢?发达了就忘记恩主了?”
  “高质量,林天星。你还真是会重新定义词语。”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用我的一切——换我妈妈不用再捡那些会划破手的垃圾,这难道不是你情我愿的交易吗?怎么现在反倒成了你的恩情了?”
  我说:“像你这样的狗我想找满大街都是啊。而且,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你自己要去挣脱缰绳的吧?”
  他却笑了一声,那笑声干巴巴的。
  “呵。你说得对,你当然可以去找别的狗,我这条被你玩烂了的狗,不配再让你多看一眼。也是我自己挣脱的没错。”
  最后。
  是幽幽的一句。
  “因为。我怕再不跑,就会被你和你的好哥哥…一起玩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啊。”
  他把下颌收近颈子,嘴唇抿成一道执拗的线,额前的碎发垂在眉下,阴影里的眼睛直直望着我。
  那眼里有浓浓的怨、浓浓的恨。
  我看着他,坐我对面的人,是朴延星,恍惚间,我看见了,那是曾经的他,朴冬。
  我们认识太久了。久到我见过他无数张面孔、落泪的,漂亮的,幸福的、傻乎乎的、性感的…
  可唯有那一张,几乎已经模糊了。他穿着破旧的白蓝交错校服倒在巷子里。现在,它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我可以清晰看见他校服上的血迹。
  他在那里被我带回家。害怕我、取悦我,依赖我,现在、憎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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