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箍

  冯清清看着熟悉的街景,正疑惑自己什么时候回到了镇上,突然身后传来哭哭啼啼的叫喊。她回头一看,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一边哭一边朝她冲过来,脑后小手指粗细的麻花小辫一甩一甩,倘若不是前面理着平头,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清秀得简直像个小女孩。
  冯清清低头看着抱着自己一条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顾让,正幽怨地瞪着自己,小嘴骂骂咧咧:“冯清清你无情,你背弃信义,你竟敢抛弃我,我咬死你……”
  说着,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牙齿,牙齿伸长,变尖,像吸血鬼一样刺穿她的裤子。
  冯清清惊得张嘴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她猛地蹬了一下腿,醒了。顾让探头过来,冯清清一睁眼与他对视上,以为还在梦里。她抬手揪住顾让耳朵,“你长能耐了,敢咬我。”
  耳垂被又扯又拽,顾让眉头一紧,唰地推开冯清清,仍是那副幽怨的神情,欲言又止,一下子背过身去。
  爱生气,尤其爱生闷气。冯清清可不惯着他,抬起腿踹了他屁股一脚,这一用力才发现双腿一阵酸麻,使不上劲。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陌生房间的沙发上,手边有一盆水,毛巾泡在水里。冯清清忽感额头一阵冷意,她探了探,摸了一手的水,紧接着又掐了掐自己胳膊,疼痛告诉她这不是梦境。
  冯清清慌了神,“我怎么了?你怎么出现在这?”她困惑地看着一身服务生制服的顾让,“家里出事了,你不上学了?”她提高音量,急得伸手拽顾让的胳膊。
  顾让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她最先担心的竟然是自己,别扭道:“你还管我干什么?”
  冯清清又急又怒,“你不好好上学出来打什么工?”
  顾让享受冯清清的关心,但不喜欢她教训孩子似的口气,好像她还把自己当成曾经跟在她屁股后面追的小屁孩。可明明他早就比她高,力气比她大,可以帮她提书包,抄作业,骑自行车带她上学,甚至走在校园都会被年级主任怀疑是早恋情侣。
  “我又不是你,成有钱人家的小姐了,再也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
  冯清清瞳孔轻轻收缩,声音放轻,“你这话什么意思,顾叔叔做生意失败了?”
  家里又盘下几家商铺的顾让面不改色地撇过脸,下巴微扬,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强撑什么。”冯清清卖力扯了顾让一下,“你过来,坐下。”
  冯清清摸了摸顾让瘦削的脸庞,越看越觉得脸色苍白,“为什么不联系我?”
  “让你可怜我吗?况且我也想知道,如果我不找你,你是不是就把我忘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冯清清掐了一下他的脸,但没舍得用力,疼惜道:“你把工作辞了,学费我帮你出。”
  顾让握住冯清清的手腕,脸贴在她手心,顺势垂下眼睫,“我凭什么花你的钱。”
  冯清清最受不了人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为了自尊心穷讲究了。
  “凭我人傻钱多,凭我看不惯你当服务生,凭我是你姐,这理由够吗?”
  心中愉悦的烟火即将绽放的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熄,顾让纠正道:“你只比我大叁个月。”
  “嗯。”冯清清理所当然地回看他,“就算只大叁天也是你姐。”她避开顾让直勾勾的不满的眼神,低头盯着胸前裸露皮肤上的红痕,发出疑问,“我是过敏了吗?”
  裤子都被人扒掉了,吻痕从脖颈一路延伸至胸口,而当事人还在怀疑自己皮肤过敏?
  “你的安全意识还能再低点吗?”顾让突然揽住冯清清的肩膀,手臂从她腿弯穿过,将她打横抱起。
  冯清清一时不防,失去重心前攥住了他衬衫领口,她懵懵地抬头看他,没想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臭小子竟一下就能把她拦腰抱起,“你要带我去哪?”
  怀里的人动个不停,顾让胳膊收紧,另一手拍了拍她膝盖,示意她安分点,“嘘,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
  *
  冯清清攥着顾让从员工休息室要来的披肩,迈步前犹豫地回头瞧了他一眼。
  顾让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上前捧住她的脸,厉声道:“去啊,给她点颜色瞧瞧。”
  冯清清蹙眉,表情纠结,“你说的都是真的?”即使从顾让嘴里知道有人合谋想要害她,但这种电视剧情节发生在她身上,第一时间仍是不敢相信。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她低声喃喃,手指紧紧抓着顾让的袖口,指节微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些。
  然而她眼中的委屈却是如此显而易见。心脏一阵刺痛,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会因为自己的私心,被人侮辱。背后的真凶真有这么重要吗?重要到以她为饵,为的是让她知道这里并不如她想象中美好,反而危险重重,在她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将她带回曾经的地方。
  不能给她提供现在她所拥有的一切,只能给出一个承诺,一个他永远不会违背,但需要时间证明的承诺。
  这会是她想要的吗?他的自作主张和眼高于顶的梁聿淙又有什么区别。
  顾让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仿佛在无声地吞咽心中的苦涩,伸手将冯清清紧紧拥入怀中,嘴唇贴在她耳侧,唇瓣蠕动两下,“对不起。”
  “我忘了遵循你的意见,如果你想去和她对峙,我就陪你去,如果你不想去,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你。”
  冯清清盯着他身后的白墙,缓缓眨了两下眼,顾让细致入微的关怀稍稍冲散了些她心中的仓惶与阴霾,她敛下眼睫,下定决心,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顾让的后背,声音虽小却郑重其事,“谢谢。”
  她轻轻推开顾让,低头理顺身上的披肩,再次抬眸时眼中的无措迷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接受现实的平静。
  她的脊背挺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顾让的心上,熟悉的背影第一次感到陌生。顾让下意识追出去,攥住她的手,心里话脱口而出:“别害怕,我永远在你身后陪着你。”
  冯清清会心一笑,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她衷心地感激此时有顾让的陪伴,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她也没理由就此怕了想伤害的她的人。
  “别担心。”
  *
  门内,陆雪薇的声音古怪又尖锐,“可能是我看错了,清清妹妹不在这个房间。妈,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冯清清讽刺一笑,踩着她的话音踏进门内,顶着众人视线走到房间中央,先是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最后视线定格在僵立住的陆雪薇脸上。
  圆润的眼眸微微睁大,疑惑又好奇,“有什么紧急的事,需要你带一群人来找我?还有,是谁告诉你我在哪个房间?”声音柔美,问出的话却尖锐无比。
  房间内骤然陷入死寂。冯清清愉悦地凝视着陆雪薇难掩惊愕的神情,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冯清清能清晰地看到,陆雪薇纤细的脖颈绷得死紧,垂下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着。
  方好的目光在冯清清和陆雪薇两人之间打转,蓦地抽出被陆雪薇环住的手臂,转而拉住冯清清的手,嗔怪道:“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也不接,雪薇和我说看见你上楼休息,我们就来找你了。”
  跟她们身后的几位妇人附和道:“是啊,雪薇担心你醉了,照顾不来你特意叫上我们来帮忙。”
  “是啊清清,我们都是好心……”
  “难为你忙着交际还要分出心来搜寻我的踪迹,平日里可不见你如此关心我呢。”冯清清一副被感动的模样,环住方好的胳膊,侧身对她低语,“还是说姐姐担心我做出什么事,丢了陆家的脸面。”她刻意压低音量,尽管如此,在安静的房间内,众人依旧清晰可闻。
  陆雪薇张口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方好抢先。
  方好按住冯清清的手紧了紧,柔声安慰,“怎么会,妈妈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话锋又一转,“即便做了,谁又敢在背地里言语。”这话说得强势,同时也证明了冯清清在陆家,在方好心中的地位,身后几位妇人相互使了个眼色,相互告辞,“既然清清没事,那我们先下去了,陆太太我们楼下见。”
  方好顾不上她们,随意点点头,手指捻住冯清清身上的披肩,问道:“冷了?”
  冯清清拱拱鼻子,抱住方好的手臂撒娇,“是啊,刚刚在花园吹了冷风,就去要了件披肩。怎么样,好看吗?”
  她的女儿哪有不好看的时候,方好用欣赏的目光瞧了眼材质平平的红色格子披肩,“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知道为什么吗?”冯清清撒娇愈发得心应手。
  方好顺着道:“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像你呀。”冯清清嘴甜如蜜,哄得方好先一愣,再捂着嘴笑不停。
  “你比妈妈好看多了。”方好一边和冯清清聊天,一边向外走,离开房间前仿佛才想起久立原地的陆雪薇,不冷不淡道:“雪薇一起下去吗?”
  陆雪薇艰难扯起一个笑容,“不了妈,我等会下去。”
  方好没问为什么,欣然同意了,转脸继续和冯清清说话,“你黎阿姨难得回来一趟,我刚刚找你就是想介绍你们认识。让她瞧瞧,你都长这么大了。”
  冯清清笑着应和,走至电梯时,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方好道:“我还有些话想和陆雪薇说,您先……”
  “我在这等你。”方好盯着冯清清敛下笑意的脸,重复道:“妈妈在这等你。”
  冯清清无声地看了方好几秒,终于点头,“嗯,我马上就来。”
  她再次返回房间,陆雪薇仍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冯清清进门的瞬间,陆雪薇脸上狰狞的表情未来得及掩去,看清来人后,索性直接翻了个白眼。
  陆雪薇看着一副胜利姿态的冯清清不紧不慢地向她靠近,她不屑道:“仗着妈妈对你的宠爱,以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不过是说两句好听话,就把人哄得团团转,只有嘴上的功夫……”
  “啪”地一声清脆声响,陆雪薇不可置信地捂住脸,迅速抬起手想反击。冯清清早有防备地死死攥住她抬起的手腕,嘴角向上挑起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还没看清自己的地位吗,只要我想,刚刚我也可以像这样打你。”
  “不会有人怪我的。相反是你,”冯清清意味深长地哼笑一声,“那可就难说了。”说罢,嫌恶万分地甩开陆雪薇的手,后退几步。
  冯清清冷冷地睨了陆雪薇一眼,转身离开,她听着身后房间瓷器破裂的刺耳声响,低头看了看刚刚挥出的手掌。
  掌心深处,仿佛被火舌舔过,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灼烧之下,是隐隐的麻木。
  冯清清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反胃,在她厌弃之前,顾让从拐角走出,小心而又虔诚地捧起她的手,边往她的手心呼着热气,边直视她的双眼,“你没做错。”
  冯清清撑起一个勉强的笑,用另一只手揉揉顾让的脑袋,“都说别担心了,我能保护好自己。”
  顾让很想纠正她这种下意识照顾的小动作,但心里清楚不是现在,他低头啄了啄她的掌心,含糊道:“还痛不痛?”
  幼时听来的亲吻会化去疼痛的说法,在她上小学便抛到了脑后,可有人总深信不疑。冯清清收紧手掌,捂住他的嘴,“好多了,谢谢小让。”
  顾让抬起脸,下半张脸被她手掌挡住,只露出一双笑弯的眼睛。
  冯清清轻轻松开手,心道:谢谢你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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