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舊傷新痛
回到王府,她们一路无语。刚进正院门口,江若寧便快步转向雅竹居的方向,明显归心似箭。
宋楚楚终忍不住,几步追上去,语声凌乱:「你别听她胡说!我说了,我没有要害你!」
江若寧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眼底浮着一层疲惫,还夹着一丝恐惧。她脚步未停,只轻声道:「宋娘子,我并没有不信你。」
她说得轻淡,却明显只想快些回房、远离是非。
宋楚楚气急败坏,只觉冤屈至极:「那、那个萧氏害你,不是被王爷发为军妓了吗?你给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伤你一根头发!」
「萧氏」二字一出口,江若寧脚下一绊,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般一僵——原本已无几分血色的脸,这下更是瞬间失了所有气色,连唇瓣都泛出青白。
她猛地别过脸,喉头一阵翻涌,彷彿胃底的噁心正要夺门而出,天旋地转,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一句话也没说,脚步却骤然加快,像是只想逃离这里,连春华都快扶不住她。
宋楚楚见状更觉焦急,情急之下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脱口唤道:「江若寧!」
就在此时,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自侧廊传来。
湘阳王大步踏入正院,目光如剑,一眼便锁住院中景象——一人神色惊慌,一人脸色惨白,身形不稳。
他眸色骤沉,声音低冷如冰:「你们在做什么?」
他立于廊下,紧紧盯着宋楚楚握着江若寧手腕的那隻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周围气息顿止,所有下人噤若寒蝉。
「放手。」 他声音平静,却如惊雷压顶,叫人从骨子里发寒。
宋楚楚一怔,回神之际才意识到自己还紧握着江若寧。她急忙松开,却不敢抬头看他。
湘阳王缓步上前,眼神如霜,一字一句道:「直呼准侧妃的名讳,你这些日子学的礼仪,全都餵了狗么?」
宋楚楚面如死灰,欲辩又止,最终默默跪下,低声啟唇:「妾……知错。」
江若寧只觉胸口一紧,头昏耳鸣,强撑着身子福了一礼,语气勉力平稳:「王爷,只是一场误会,莫责宋娘子……妾实感不适,请允妾先行退下。」
湘阳王微微皱眉,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终是頷首,冷声吩咐一旁下人:「传沉大夫,今夜守在雅竹居,不许离一步。」
湘阳王先后传唤了两位王妾的贴身侍女——阿兰与春华问话,二人所述关于宝玉斋及正院所发之事,前后一致。待事由理清,他方才命人将宋楚楚传至书房。
宋楚楚被引至书房外时,双腿已是发软。她几次想开口问问阿兰湘阳王的神色如何,却连舌尖都像打了结,发不出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终是抬手推开书房的门。
书房内静得可怕,香篆缕缕,瀰漫着淡淡沉香,湘阳王坐于案后,神色沉静如冰,目光却未即时落在她身上。
她的心跳得飞快,胸口像塞了一块发烫的铁,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刮皮剥肉。她死死低着头,双手交握于身前,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像是担心一抬头便会对上他的眼。
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喉头像被什么卡住,乾涩、灼热,心头只剩一个念头:
——若王爷以为我想害江若寧,那我会不会……也会被发为军妓?
这念头一闪而过,让她背脊一冷,全身止不住地颤了一下。
她不敢想下去。那不是普通的惩戒,而是彻底的羞辱与毁灭。她怕得几乎站不住,怕那男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将她推入深渊。
终于,湘阳王抬眼看她,语气平静:「宋楚楚——」
宋楚楚惊骇抬头,眼神惊惶,唇色发白,骤然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妾真的没有要害她!」
湘阳王微蹙眉,目光凝在她身上。
她咬紧了唇,身前交叠的双手不住发抖,只执着重复:「妾没有要害她。」
他眼中带着审视,望着她颤慄的身躯、脸颊上滚落的泪珠,终于低声问:「你在怕什么?」
宋楚楚本能地以双臂抱紧了自己,嗓音微颤:「妾不要……去军营……」
湘阳王原本心头还是一片茫然。直到这句话落下,他眼底的迷惑才像是被利剑劈开。
他怔了一瞬,旋即揉了揉眉心,神情有几分啼笑皆非。
静默片刻,终于语气低沉,像是强压着一口无奈的气:
「……谁说要把你发去军营了?」
他走近几步,望着她哭得梨花带雨、把自己衣袖都捏皱的模样,终于吐出一句:
「本王若真要罚你,还轮得到你跪着喊冤?」
见她还跪着,脸上满是懵懂与泪痕,他语气更低了几分:「起来,别哭得像是要被拉去斩首一样。」
宋楚楚连忙起身,手忙脚乱地抹着脸,认真又委屈地道:「……可妾觉得那比斩首还难受……」
湘阳王当场一噎,半晌才哑声问:「你脑子里装的是哪门子荒唐事?谁跟你说,王府妾室犯错,就会发去军营?」
她低头小声道:「大家都说,当年萧氏是给江娘子下毒,才被发去军营的。」
湘阳王瞥了她一眼,「那与你何干?你要给江若寧下毒吗?」
宋楚楚顿时眼圈微红,跺了跺脚,「妾才没有!但……但江娘子以为妾要害她……」
「她可曾说过这话?」
宋楚楚怔住,摇摇头。
湘阳王轻叹一声,语气却渐冷:
「你可知道,萧氏当年下的,是什么毒?」
她摇头。
他声音低沉,带着难掩的寒意:
「断肠引,无色无味,慢性毒。萧氏将它溶入香膏与花露,让江若寧日日以皮肤接触,毒性潜伏,侵蚀气血,最终疼痛入骨。每每毒发,便痛不欲生。若非及时发现,她活不过当年冬日。御医昼夜调理,歷一年又四月,方敢断言毒尽根除。」
宋楚楚惊愕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萧氏心机深沉,蛇蝎心肠。那你现在明白,本王为何会以雷霆手段来处置她了?」
她半晌才低声道:
「那……王爷信妾没有要害她?」
湘阳王声音含着一丝嗤笑:「就你?下毒?恐怕还没动手,先把自己毒倒了。」
宋楚楚一怔,委屈地抿唇,低声辩道:「妾……也不是那么笨……」
「还敢嘴硬。」他眸光一沉,却也再无刚才那股冷劲,「往后,莫要再提萧氏。你也看到今日江若寧的样子。」
「是。」她应道,随后漂亮脸蛋上掠过怒意,「那今日侯夫人便是故意的!她不忿江娘子替妾说话,才刻意揭她的伤疤!」
湘阳王闻言眸色微敛,声线更沉几分:
「此事本王自会处置。今日之事,已够你惊扰一场。去歇着吧。」
宋楚楚欲言又止,突然跪地伏身,求道:「王爷,侯夫人性子霸道,身边周嬤嬤更是倚势欺人……但求王爷明察,莫将此事迁怒于爹爹。爹爹久镇边关,少涉京中事端,实非其咎……」
湘阳王静静看着她跪伏的身影,沉默了片刻,淡声道:
「本王自有分寸,退下吧。」
夜色如墨,雅竹居内灯火微明,簷下风铃轻摇,发出细碎声响。湘阳王未曾通传,仅着常服,静立于回廊深处,隔着半扇未掩的窗,听见屋内细语断续。
「娘子,这是为什么……?」
春华声音发颤,像是拦也拦不住眼前的一切。
江若寧立于烛影下,脸色苍白,声音却毫无温度:「我让你说。」
「娘子……」
「我让你说。」
她一字一顿,唇角泛白,双眼死死盯着春华,像在与什么可怖的回忆角力。春华终于跪下,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萧綰。」
江若寧没有回话,只重复道:「再说一遍。」
春华颤声:「萧綰……」
「再说。」
「萧綰……」
江若寧低下头,手指紧握衣襟,指节泛白,整个人微微发抖。她的眼泪静静滑落,声音却更冷:「再说。」
春华哽咽着喊:「萧綰……萧綰……萧綰……」
江若寧终于别过脸,像是再也撑不住,泪流满面,嗓音近乎破碎:「我代表的是王府的脸面……旁人不过随口提两句,我便溃不成军……简直是个笑话。」
屋内一片沉寂,唯馀她隐忍的啜泣声与风铃声交缠。
窗外的湘阳王立了许久,手指无声握紧。他的神情一如常日,看不出半分波澜,只在转身时,目光狠戾,森寒透骨。
他没有推门进去,也未让任何人察觉他的到来,只于沉默中转身离去。
翌日,永寧侯府门前。
袁总管立于台阶下,神情恭谨却不卑不亢,拱手向前迎出的管事通报:「奉湘阳王命,传侯府下人周嬤嬤入王府问话。事涉王府内务,旁人无须多言。」
那管事一听,神色变了几分,却不敢拦,唯唯诺诺退下。
不多时,永寧侯夫人亲自出来,衣履整齐,脸色沉着。
「袁总管,周嬤嬤是我房中老人,这般拿人入府,是否太过唐突?」
袁总管垂首不语,待她话音一落,方才温声道:
「夫人,王府之事,自有王府定夺。此番嬤嬤言行不当,传出之语竟说夫人教人无方、挑拨妾室,影响不小。王爷一向敬重夫人为太后表亲,自不信此言。只道是嬤嬤一人妄为,坏了规矩。」
他话语婉转,却字字如针。
永寧侯夫人眉心微蹙,终是冷哼一声:「既如此,便让她入府说清。」
袁总管拱手:「谢夫人体谅。」
夜色笼罩下的王府小牢,只有几盏摇曳的火把,将周嬤嬤狰狞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灭。她被粗麻绳捆缚在木桩上,身后两名护卫轮番挥动着粗木棍,每一记闷响都伴随着她痛苦的哀嚎。血水浸透了单薄的囚服,凝结在地面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就在此时,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踏入阴影之中。
湘阳王未发一语,仅静静站于阴影之外,火光映在他冷峻的轮廓上,宛若一尊不动的铁像。他目光扫过那狰狞哀嚎、血跡斑斑的画面,眸中无怒、无怜,甚至无兴致。
只见他抬手轻抖,一柄折扇展开,将血腥气一寸寸驱散,彷彿是在嫌恶空气,而不是嫌恶那个人。
随后,他转过身,连一个多馀的眼神都未曾留下,脚步从容、无声无息地离去,宛如从未来过。
小牢里,周嬤嬤撕心裂肺的哀嚎渐行渐远,最终被夜色一口吞没,连同那满地血痕与悬命哀求,一併抹去,彷彿这世上,从未有过这个人。
次日,王府内传出消息:周嬤嬤突因旧疾发作,未及回府,已命丧王府小牢。遗体不送,遗物却整齐装箱,随袁总管亲自送回。
永寧侯府门前摆下一木匣,里头除了一串旧珠釵,还有一枚绣着「周」字的小帕。另附一信,信中无主名,唯寥寥数语:
「嬤嬤老迈,耳目易误,已由王府代为清肃,日后不劳夫人费心。妾室之名,望侯府莫再妄评。」
永寧侯夫人手捧木匣,目光落在那枚绣着「周」字的小帕上,脸色一瞬阴沉如铁,指节不自觉地收紧,几乎将帕角捏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