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五)
躁动平息时,火堆业已燃尽,只剩下黑灰里暗红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都煦蜷缩在望舒怀里,精疲力竭。望舒的手臂环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呼吸还有些不稳。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后,望舒才动了动,扶着都煦站起来。都煦的双腿还在打颤,几乎站立不稳。望舒沉默地帮她整理好凌乱不堪的衣物,动作莫名生硬。
走出隧道,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灰白色的天光均匀地铺洒下来,照得四下水润油绿,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空气被雨水洗净,清冽微凉,沾满草木的湿气。
跌跌撞撞地踩着铁轨伴着欢笑,她们携手走到那片坍塌的月台边缘。
望舒的视线在满地狼藉的砖石间搜寻,搜寻着很快弯腰捡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碎砖,然后走到月台侧面一块尚未完全风化的水泥墙边,蹲下身,用砖石的尖角用力刻划起来。
粗糙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让都煦忍不住走过去,想知道她在刻什么。定睛一看,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字母:DX amp; CWS。接着望舒手一顿,红了脸。咬咬唇,手一挥便用一个爱心圈住她们的名字。
冷不丁地,都煦不由得也感到脸上发烫,还伴着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让她动容极了。
她接过望舒递来的碎砖,顺便在对方身侧蹲下时,凑过脸到对方耳边吹风,“我也爱你。”轻飘飘地就这样过了,惹得望舒微愣。
等她捂着耳朵转过头去看都煦时,对方已经跨步到旁边去了,留她一人在原地,突地兀自羞笑。
都煦盯着“DX”看了许久,终于在下面小心翼翼地刻了几个小字:“离开这里”,然后没完,在“CWS”上面刻下“一起离开”。
望舒深深地注视着都煦的动作,刻完,嘴角弯一下,但很快又抿平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忽然站起身,目光转向隧道口旁边那棵孤零零的树。
那是一棵星梨树,枝干虬结,木叶在雨后格外青嫩,浓绿枝叶间满目星星似的青里微黄的果,一走近能闻到淡淡的果香,很沁人心脾。
楚望舒只仰头望了望,便很利落地攀上其粗壮的树干,让一无所知的都煦吃了一惊。
“你还会爬树吗?”都煦略显慌乱地问。
言外之意不过是记起望舒作为富家千金的身份,这样的行为应该是不被允许的。
望舒闻言轻笑,没回她,而是挑了一颗看起来稍大些的星梨,用力拧了下来,跳回地面,走到都煦面前,递给她,“尝尝看。记得这树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偷偷种的呢,没想到都这么大了。”
都煦下意识地打量起这颗青浆果,表皮薄薄的,棱角上布满棕褐色斑点,摸起来硬邦邦。她迟疑地接过来,在衣服上蹭了蹭果皮后,咬了一口。
一股极其尖锐、猛烈的酸涩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果皮下浓黏的汁水毫无缓冲地侵噬过她的唇舌,使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牙根发软,口水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
“嘶…好酸好涩…!”都煦歪歪头倒抽一口冷气,说着如同被烫到一样猛地甩手,想把那颗酸倒牙的星梨扔出去。
望舒却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浪费!”她玩笑地瞪了都煦一眼,语气责备中夹了一点显然的促狭,被都煦逗得忍俊不禁。
都煦酸得说不出话,只能朝望舒气鼓鼓地回瞪过去,报复似的去把望舒怀里的酸果子抢回来,“那你吃吧!”狠狠地喂到了对方嘴里。
望舒想躲没躲过,嘴里被塞了果子的下一秒就皱起眉毛眯起眼睛,被涩麻得将它毫不犹豫地吐到了地上,不停咂巴嘴。
这下笑意便转到了都煦脸上。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非常轻快地,眼里也含了狡黠的光彩。一种久违的、纯粹的、近乎傻气的快乐,在她心里扬扬升起。
望舒看着她笑得这么开心、放肆,心头那股被酸出来的恼意忽然就散了,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畅快。
笑声渐歇,望舒脸上的轻松也慢慢沉淀下去。
她没再看都煦,转身重新走到那棵星梨树下,蹲下身,开始用手在树根附近湿润的泥土里挖掘,动作很熟练。
很快,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映入眼帘来。巴掌大小,表面坑坑洼洼,覆满了赤红的锈渍。
望舒用袖子擦了擦盒子上的泥,露出盒盖上刻着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母:CWS。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指甲抠进锈死的缝隙里,十分费力地撬开了盒盖。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一张折迭起来的纸片、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熊、一本灵异小说、和一个口风琴。
望舒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拿出来,展开。
纸上是用铅笔写的字迹,稚嫩、用力,有些地方因为纸张受潮而晕染开来,但内容依然清晰可辨:
【多年后的我,你好!当我再次回到这里时,我应该已经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厉害到可以顺着自己的想法做事情了,对不对?一定是的!我应该还没有忘记那个目标吧?帮奶奶完成心愿,解开谜团!还有那个怪怪的但是心肠又很好的堂姐…她到底去哪里了呢?为什么一下子就消失了?还有那个姐姐为什么也不来了?老家为什么这么奇怪…总之,我要想办法好好地解决这些事情哟!多年后的陈沃桑,你一定可以做到!】
都煦被这张纸上写的东西给吓住。
她猛地抬头看向望舒,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变调:“陈沃桑?望舒…你…你不是姓楚?”
望舒没有立刻回答。她低着头,手指轻轻抚过信纸发黄发皱的纸面,仿佛在试着触碰早已逝去的那段尘封的童年。
“楚是母姓。”望舒轻而缓地开口道,像在细细斟酌着如何撬开一个沉重的秘密,“因为这里的学校和我爸爸那边的家族联系很深,”她顿了顿,目光依旧胶着在那个名字上,“我不想惊动她们,所以隐姓埋名来了。陈沃桑才是我的本名。”
“还有你说的那个堂姐…”都煦的心猛地一沉,回忆起家中那张苍白怨毒的面孔,禁不住地打了个冷颤,“那个…那个‘她’?缠着我的那个……”一个呼之欲出而又说不上来的名字卡在喉咙里。
望舒终于抬起头,眼中沉淀着都煦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浓重的悲伤、深切的疲惫,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她看着都煦苍白的脸,略微迟疑一下,缓缓点了点头:“她?你说…她是我的堂姐….陈弦月吗?如果你确定的话…那就是她了。”
“十年前,”望舒平铺直叙地说着,却像冰冷的铁轨在都煦心头碾过,“…她在这所学校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问奶奶、妈妈、爸爸,全部都闭口不谈。李文溪…”她念出这个名字时,眼底闪过一丝刻骨的寒意,“说起来,她当时还是我堂姐的‘好朋友’呢。我本来很喜欢她的,甚至比堂姐更喜欢…”
“可是就在堂姐消失后,一切都变了。我能感觉到一种很深的隔阂围绕在这些比我大的人身上,但是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接着我很快就被家里匆忙带走了,再也不允许我回来。这件事情好像触及了很多方面…陈家,只手遮天,他们只想尽快抹平丑闻,保全名声。”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奶奶是唯一记得、唯一想找回堂姐的人。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反反复复絮说的只两件事:别开走廊尽头那间房的门…还有,找到弦月。”
望舒的目光转向都煦,带着深切的歉疚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对不起,都煦。瞒了你那么久。我本来…不想把你卷进来的。这潭水太深太脏,我不想再拖一个人下水。尤其……”她顿了顿,低声下去,“尤其是你。”
都煦怔怔地听着,废弃火车站的风吹在湿冷的衣服上,冷汗涔涔。一种冰冷而清晰的顿悟攫住了她——
她早已身在漩涡中心,无处可逃。李文溪、陈弦月…都不过是这深潭里翻涌的恶浪。
“现在呢?”都煦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异常干涩,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硬,“为什么又告诉我?”
望舒直视着她的眼睛,那琥珀色的眼眸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像隧道里那堆最终燃尽的篝火,余烬里藏着不肯熄灭的光。
“因为你在这里,”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因为你也甩不脱‘她’。因为……”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却又无比坚定,“因为我相信你。我们……一起面对。把该挖出来的,都挖出来。把该了结的,都了结掉。”
都煦沉默着。风吹过空荡荡的站台,掠过铁轨上深深的锈迹,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掌纹在雨后清冷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清晰。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泥土的痕迹,那是刚才在隧道里挣扎时抠进地面留下的。
半晌,她慢慢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却让她混乱的头脑异常清醒。
她抬起头,迎上望舒等待的目光。
“好。”
都煦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沉甸甸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