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
白曦回到家,低落的小样子自然吸引了父母的注意。
母亲林婉第一时间把小家伙抱了起来,
“我的小公主怎么了这是,在外面受委屈了?”
语气里是无尽的宠溺。
白曦思索了几秒,很认真的望向二人:“爹爹,娘亲,有没有适合我喝的特调啊。”
林婉轻笑一声,轻轻点了一下白曦的鼻尖:“小公主怎么突然对酒感兴趣了?在外面和谁学坏了?”
白曦微红着脸向后躲:“认识了个很好的姐姐,我想和她有点共同话题。”
父亲白建明思考了一下:“Bellini吧,大部分酒吧都有提供,口感柔和,适合小姑娘。”
母亲也思索了一下:“或者Cosmopolitan也可以,晚宴上小姑娘都爱喝。”
白曦瞪着浅蓝色的大眼睛,默默记下了这两种酒,她在母亲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随即轻盈地跳下地,朝着楼上的房间跑去。
“我知道啦。”
见白曦的身影不见了,林婉脸上的笑意才缓缓褪去,担忧的望向白建明:“建明,真的不会有事吗?”
白建明将妻子搂进怀里:“没事的,阿虎一直暗中跟着呢,凤家那孩子不会做出格的事的。”
“好吧……”
…………………….
第二天
厚重的吧门被推开,带进一小片城市的霓虹,也带进了一个银白色的身影。
白曦准时来了,她仍旧像之前一样,好奇地打量着今天的酒吧,像是在寻找什么。
而在吧台最角落的阴影里,姜雪身着一身裁剪利落的黑色西装,晃动着手中的酒杯。
她就那么坐在哪,并没有看白曦一眼,而她的手边,手机屏幕显示是‘白家独女白曦’的详尽资料。
昨晚凤九的失控,让姜雪必须亲自到场,阻挡可能会出现的事故。
凤九站在吧台后,和昨晚一样的位置处。
她听到了门开的声音,从镜子里看到了那银白的身影。
凤九的心,微微颤栗了一下。
昨晚在储藏室里,她想了一晚上,最终决定用她最擅长的方式来终结这场实验。
她要用冷漠和残忍,让这只天真的雏鸟知道,这里并不是什么温暖的巢穴,而是绝望冰冷的悬崖。
她看着白曦,语气很淡:“你来了。”
她顿了一下,没有给白曦回答的机会。
“你的酒,想要什么味道的?”
她并没有提昨天的约定,仿佛已经遗忘。
白曦笑了笑,自信的望着她:“姐姐,我想喝Bellini。”
当Bellini这个名字从白曦口中吐出时,凤九愣住了。
Bellini,贝里尼,用白桃果茸和普罗塞克起泡酒调制而成,温柔,甜美,果香四溢,带着威尼斯阳光的味道。
但,这是属于不渝的酒。
不渝最喜欢在午后,坐在阳台,晒着阳光,喝上一杯Bellini。
她说,这酒的颜色,像阳光一样温暖。
是巧合吗?
还是……沉林,连这种事都告诉她了吗?
凤九很想知道,面前这浅蓝色眼睛里,只有纯粹好奇和期待的少女,究竟在想什么。
她盯着白曦的眼眸,沉默了好几秒。
“我们这里,没有新鲜的白桃了。”
这是一个事实。
也是她的借口。
她并不想在这个用来哀悼的酒吧里,为另一个人调一杯Bellini。
这是她的底线。
被委婉的拒绝了,白曦明显愣了一下:“好吧…爹爹明明说这是所有酒吧都会有的。”
她再次仰起脸:“那姐姐给我来一杯Cosmopolitan吧。”
‘爹爹?’
正沉迷于玉不渝的回忆的凤九,因为这个突兀的称呼,产生了一瞬间的错位和茫然。
爹爹?一个十八岁的成年人了,还会用这么孩子气的称呼?
她望向这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实验品。
如果说Bellini是刺向她心脏的刀,那么Cosmopolitan就是打在她脸上的耳光。
这是一款代表着时尚、独立、都市女性情感与欲望的鸡尾酒。
它喧嚣,入世,亦是那无情的女人教给她的第一杯酒。
凤九笑了,是因为感到荒谬而无语到极致的笑。
看到凤九这样的反应,坐在角落的姜雪微微皱眉,她宁愿看到凤九发怒,也不想看到她如此神经质的笑。
凤九好不容易止住笑,眼里带着自毁般的冷漠。
“好。”
她要用最快的速度,调好这杯Cosmopolitan。
她要用这款酒代表的“入世”,反衬自己的“出世。”
用它的“喧嚣”,彰显自己的“孤寂。”
她要用这杯酒,残忍的将自己和这个天真的少女隔开。
白曦明显被吓到了,觉得自己惹姐姐不开心了,缩了缩脖子,小声解释道:“娘亲说这是女孩子中最常喝的。”
‘娘亲。’
这个词,比爹爹更能刺激凤九的神经。
她手猛地一抖,将艳红色的蔓越莓汁溅了出来,落在雪白的吧台上,像是雪地里的血迹。
凤九死死盯着那几滴红色的液体。
“爹爹……”“娘亲……”这两个本该代表着温暖和庇护的词,却唤醒了凤九记忆中的不堪与冰冷。
原来如此,她完全明白了。
这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公主,看着像一张白纸,但她的世界,早就是由“爹爹”和“娘亲”的“常识”构成的了。
她的喜好,她的选择,甚至她脱口而出的酒名,都不过是那个富裕、空虚、流于表面的世界的复刻品。
Bellini,或许是她那位“爹爹”在某个高级餐厅里附庸风雅的选择。
Cosmopolitan,则是她那位“娘亲”在某个社交派对上的标准配置。
这不是巧合,也不是试探。
这让她感到了悲哀。
她原以为白曦是一张“白纸”,现在才发现,这张纸上,早已用看不见的墨水,写满了她最想逃离的那个她所厌恶的世界的规则。
她和她,根本就不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们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两端,她是那个世界的叛逃者,而白曦,是那个世界最完美的产物。
凤九缓缓抬起头,脸上只剩平静。
她拿起软布,擦掉了那几滴血一样的液体。
“是吗。”
“你娘亲说的很对。”
“这确实是很多‘女孩子’喝的酒。”
她的声音平静,但带有了不加掩饰的讽刺。
白曦脖子缩的更低了,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怯生生的像受惊的兔子:“姐姐,这两种酒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问题,彻底引爆了炸药桶。
凤九看着眼前一无所知的少女,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消失了。
她想,就这样吧,用一场残忍的科普来收尾这个荒谬的实验。
她放弃了正在调制的Cosmopolitan,绕出吧台。
她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白曦的面前。
她微微俯身,用指尖轻轻抬起了白曦的下巴,强迫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和她对视。
“Bellini。”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像恶魔的耳语。
“是我一个爱过的女人生前最喜欢的酒。”
她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而Cosmopolitan,”
她凑得更近了,
“是我那个用名利和金钱将我堆砌起来,却从未真正爱过我的母亲,在觥筹交错的虚伪派对上,用来标榜自己时尚品味的道具。”
她的声音带上了轻蔑。
“现在,你懂它们的意思了吗?”
“我的‘实验品’小姐。”
说完,她猛地松开手,像是要甩开什么肮脏的东西,转身离开。
“姜雪。”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冰冷和淡漠:“送客。”
“什么实验?”
这句问话,从身后传来,语气不是她想象中的惊恐、愤怒或者厌恶,而是天真的疑惑。
凤九的脚步停下了,她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剖开了自己最丑陋血腥的伤疤,她以为会看到对方害怕的逃离,她以为这场闹剧会以彻底的决裂收场。
可是,她只听到了对方对她的‘恶意’的不解与疑惑。
她拼尽全力的一拳,打在了虚空上。
所有的残忍,所有的恶意,所有的自白,都失去了落点。
她茫然了。
站在凤九面前的姜雪,看着凤九那空洞失焦的眼神和抑制不住开始微微颤抖的肩膀。
她心中警铃大作,立刻站起身,挡在了凤九和吧台的之间。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凤九,随时准备接住这个已经濒临碎裂的人。
凤九很茫然,她以为自己对对方甩出了一把刀,能把对方吓跑。
结果对方只是好奇的捡起了这把刀,歪着头问她:“咦,这是什么?”
茫然间,白曦小心翼翼的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姐姐,你还好吗?”
那只手的温暖触感,通过薄薄的衣料,传递了过来。
不是记忆中不渝尸体冰冷的触感。
也不是任何一个带着欲望,试图靠近她的男人或女的触感
那个触感,带着纯粹的担忧。
这个触碰,瞬间切断了凤九脑海中那名为‘崩溃’的慢镜头。
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即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被一只手轻轻拉住了。
她缓缓的低下头,视线落到那只拉着她衣袖的手上。
那是一只很白净的手,正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怯生生地拉着她那代表拒绝和防御的黑色衣袖。
“姐姐,你还好吗?”
那句带着担忧的轻声问话,不再是消解她痛苦的虚空,而是一句真正的问候。
她不好。
她一点也不好。
她觉得自己被剥光了所有冷硬的外壳,独留脆弱的内核暴露在空气中,狼狈,不堪一击。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应该被她吓跑,应该厌恶她,应该觉得她是疯子的‘实验品’,会在这个时候,伸出手去触碰她这个“怪物”。
为什么她问的不是“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而是“你还好吗?”
站在凤九面前的姜雪,在看到那只手拉住凤九衣袖的瞬间,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她准备好了,只要凤九有一丝一毫的过激反应,她就会立刻上前隔开两人。
但凤九没有。
她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那只手,仿佛那是什么宇宙奇观。
然后,姜雪看到了让她此生难忘的一幕。
凤九那空洞得像黑洞一样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一滴眼泪。
毫无预兆地,从她长长的睫毛上坠落下来,砸在了那只拉着她衣袖的白皙手背上。
滚烫,带着她所有的痛苦、委屈、不甘和茫然。
砸出了一个晶莹破碎的印记。
紧接着,凤九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身体一软,向着姜雪的方向直直地倒了下去。
“凤九!”
姜雪惊呼一声,立刻上前一步,稳稳地接住了她瘫软的身体,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凤九将脸埋在姜雪的颈窝里,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没有再留下眼泪,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像是受伤濒死的野兽终于寻到了巢穴。
白曦见到这一幕,又担心又着急的喊了一声:“姐姐,你怎么了!”
姜雪紧紧抱着凤九,看向白曦,眼里充满了警告和驱逐。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她的声音压的很低,
“出去。”
沉林也冲了进来,看着姜雪怀里的凤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伸出手,轻轻探了探凤九的额头,然后又握住了她冰冷的手腕,闭上眼睛,细细感受。
“只是情绪崩溃导致的暂时性休克。”
她睁开眼,
“把她带到楼上休息室去,我带了镇静安神的香薰和药油。”
姜雪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凤九。
叁人一起快步走向二楼的休息室。
独留白曦一人,留在了空旷无人的一楼大厅。
她们的眼中,从始至终,并没有白曦的存在。
仿佛她只是一个触发灾难的开关,在灾难发生后,就没有了被关注的价值。
白曦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刚才拉住衣袖的姿势,只是那衣袖已经不在了。
那滴眼泪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她的手背上。
整个酒吧,就剩下她一个人。
一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