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调

  新的一周伊始,红湖资本的尽职调查仍在继续,并且火力丝毫未减。
  自红湖发出第一次尽调问询起,邮箱就成了最繁忙的战场。以Qamp;A形式的问答在两家公司的服务器中往来、交锋着,无声中全是剑拔弩张的气味。
  沉翯私下那句“项目一定会投”的承诺,是艾明羽压在心底的定海神针,但这份底气,她无法与旁人分享。在其他人眼中,这场C轮融资依旧是一场胜负难料的硬仗,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财务总监赵丹的办公室门,已经被来来往往汇报和询问的下属敲了无数遍。
  她已经连着三天没睡过囫囵觉,刚挂断杨裕田的电话,邮箱里又跳出两条未读邮件,全是红湖发来的。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端起手边的咖啡,一口气灌了大半。浓烈的苦涩在舌尖炸开,让她短暂清醒了些。
  “赵总,红湖刚又发了邮件,要的是这批新增备料的流转明细跟财务收发存报表。”
  “还有还有,上个季度我们有笔设备折旧他们认为核算有偏差,让给出原始凭证。”
  底下员工的声音从两边一块冒了出来,活像个噪音制造机。
  “知道了知道了!”赵丹不耐烦地点开邮件,深吸一口气,准备再一头扎进那些复杂的数字与表格中。
  就在此时,内线电话响了。
  “赵总,艾总请您到她办公室一趟。”是艾明羽的助理。
  赵丹有些诧异。这种时候,艾明羽找她做什么?难道又是来施压,或询问进度吗?
  她起身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又看了一眼屏幕上还亮着的邮件,压下心头的烦躁,快步走向艾明羽的办公室。
  她倒要看看,这位靠床上功夫上位的董秘,又能有多高明的见解。
  艾明羽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另一端,空间比赵丹那间大出整整一圈,三面的落地窗投射出大片的、灿金色的光影。
  此时,艾明羽正立在窗前,手中捏着一迭装订整齐的文件,背影纤细笔挺,听见敲门声,她转过身来,逆着光,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
  “关于红湖上周针对成本费用提出的几个问题,我整理了一些回复的思路和补充资料。”
  艾明羽走回办公桌,将手中的文件递给赵丹。
  赵丹接过文件,快速翻看了几页,眼神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后面的惊讶、再到叹服。
  文件里,不仅罗列了红湖提出的所有质疑点,还在每个问题后,附上了详尽的回复策略。
  针对研发费用的资本化与费用化处理,给出了新的核算逻辑,并引用了近几年行业内相似案例作为支撑,避免了与往期数据打架。在关于高价备料的折价核算上,她也依据最开始的采购策略的备忘说明做出区分。连材料分摊比值的设置也参照了国外的材料消耗比对模型。
  每一条回复,都逻辑严密,有理有据,直击要害。
  尤其是对几笔备受争议的关联交易的解释,艾明羽从业务的必要性和价格公允性两个角度切入,拿捏着轻重缓急,比赵丹自己组织的那版回复,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这些问题,正是赵丹这几天冥思苦想,却始终难以找到突破口的难点。
  赵丹是做财务出身,对数字敏感,做事细致,但对于资本市场的运作规则和投资人的思维逻辑,却始终隔着一层。
  艾明羽不一样。她在春丰时便是从一线PE做起,深谙投资人的“七寸”在哪,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什么。每年跟CFO核算报表时关心的问题,与红湖的人别无二致。
  她的视角,天然带着“买方”思维。
  “这些都是……艾总您整理的?” 赵丹抬起头,看向艾明羽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异色。
  艾明羽淡淡地点了下头,“我之前在春丰,每年跟各家核数时都有存档,挑出些能用的给你们做参考,大体思路是对的,你们照这上头的明细往下编就好。”
  赵丹心下了然。怪不得,难怪那群PE像饿狼般盯着她穷追猛打。原来是抓住了她的短板。
  不过编这个字…就差直接挑破杨裕田在账上的手脚了。
  她握着那迭资料的手紧了紧。方才那些由嫉妒生出的猜测,此刻却如鲠在喉。若不是这些及时的雪中送炭,红湖还指不定能借此压下多少估值。
  想到这处,她看向艾明羽的眼,连着往日的嫌隙都去了一大半。
  “您给的这些信息太有用了。就这里头折旧的参数跟几笔采购款的核对上,我这两天让她们做四五个方案都不如您的好,有了这些,下面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赵丹连连道谢。
  艾明羽面上表情未变“大家都是为了公司。这份资料里,具体的数字还需要你带着财务部的同事再仔细核算一下,确保万无一失。”
  赵丹重重地点了点头,“好。艾总您放心,有了这套东西垫底,对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就有数多了。”
  艾明羽看着赵丹明显放松下来的背影,眸光微闪。
  杨裕田懂得在牌桌上输些不痛不痒的筹码,换来“宠妻”与“慷慨”的名声,她又何尝不知,在关键时刻给下属递上一根救命稻草,能换来怎样的忠诚与感激。
  人心,从来都是最值得投资的标的。
  自那天起,时间像被拧紧了发条,在紧张又忙碌的节奏中飞快流逝。
  整整一周,明裕科技的会议室灯火通明,尽调工作进入最后的收官阶段。财务数据、法务合规、业务核查,每一个环节都被反复确认,直到再也挑不出任何瑕疵。
  最终的Closing Meeting在周五下午举行。
  冗长的条款确认,在双方律师与财务团队的反复推敲下,逐条过了一遍。五亿资金,分两批到账,条款上并没有苛刻的对赌与兜底,是市面上最普适的标准版。
  这的确是红湖能给出的最大诚意。
  红湖资本的项目总监代表资方,与明裕科技的代表,在厚厚的投资协议SPA(Share Purchase Agreement)上,郑重地签下了各自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这一刻,比任何乐曲都悦耳动听。
  协议签署完毕,双方交换文本,握手,闪光灯亮起。一切尘埃落定。交割条件确认无误后,三亿资金将在下周一到账。
  杨裕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紧绷了数月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来。他热情地与在场每一个人握手寒暄,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艾明羽站在一旁,带着职业化的得体微笑,心里却平静如水。
  这场胜利,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她转头,目光掠过会议桌对面,那个本应属于沉翯的位置,空空荡荡。
  如他所言,他并未出席。
  会议结束,送走红湖一行人,艾明羽回到办公室,才关上门,手机便响了起来。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仿佛带着某种默契。
  她接起电话,那头,沉翯的嗓音带着些许疲惫,却藏不住的愉悦:“听张岑说,一切顺利。”
  “嗯,都签完了。” 艾明羽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晚高峰已经开始。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随即,他压低了声音,语调里多了几分戏谑,“答应艾总的,我都做到了。你答应我的呢?”
  她知道,这是在向她索要“报酬”了。
  艾明羽轻笑一声,不急不躁,“我从来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沉翯似乎被她这份坦然所取悦,喉间溢出低沉的笑,“好,我等你。”
  挂断电话,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幕墙洒进来,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光影。
  一场硬仗结束,但另一场,或许才刚刚开始。
  杨裕田推门进来,脚步轻快,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兴奋。他走到艾明羽身边,心情大好,“太好了,这笔钱进来,咱们能喘口气了。生产线可以扩建,新的制程也能全面铺开。”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规划着资金的用途,仿佛一副宏伟的蓝图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艾明羽听着,适时地提醒:“厂房和生产基地的用地问题,还没有解决。我明天去参加南城的土地招标会,看看能不能拿到合适的地块。”
  听到“招标会”三个字,杨裕田拍了下脑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哎呀,你看我,高兴得都忘了。明天恐怕不能陪你去了。我刚订了明早的机票,得去趟维港。”
  艾明羽有些意外,“这么突然?去维港做什么?”
  杨裕田从茶几上拿了支雪茄,点上,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苏力在那边,搞区块链,挣得盆满钵满。这次融资到位,我想着跟他见一面,叙叙旧,也看看有没有新的合作机会。”
  “苏力?”艾明羽听到这个名字,本能地皱眉。
  这个人,她太熟悉了。当年和杨裕田一同从春丰出来创业,信誓旦旦要干一番大事业,可明裕刚走上正轨,最需要用人的时候,他却二话不说地离开,去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风口。
  “他那个人,好高骛远,做的东西也不实在。这几年区块链起起伏伏,多少人折在里面……”
  杨裕田沉默半晌,弹了弹烟灰,“正是要追逐风口,才有机会飞起来嘛。”
  他倒是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当年我跟他还在给人打工的时候,他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半导体的商机,才有了今天的明裕。论眼光,我自愧不如。他现在看好区块链,自然有他的道理。”
  艾明羽垂下眸,或许,杨裕田眼中,苏力那些离经叛道的行为,恰好投射了他自己心中渴望冒险的那一面。
  人总是对自己没有的东西,分外着迷。
  杨裕田走过来,一只手搭在艾明羽的肩上,安抚道,“这次去,我主要是见见人,听听看,总没坏处。万一真是个好机会,咱们手上刚有了红湖这笔钱,不正好?”
  艾明羽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男人在兴头上时,任何理智的分析都会被当作泼冷水。
  更何况,杨裕田不去明天的南城招标会,对她而言,未必是坏事。
  她还有一些极其私人的事情,需要在那场招标会上,独自去处理。杨裕田的缺席,正中下怀。
  “那好吧,你自己注意安全。”艾明羽顺从地应下,“南城那边,我自己带人去。”
  杨裕田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已经看到了新的财富在向他招手,“辛苦你了,宝贝。等我从维港回来,给你带礼物。”
  说完又在她额头轻轻一吻,“今晚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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