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失控
烧伤科在四楼,陈宗敛到时,医生刚看完一个病人,见他进来便说让他先坐会儿,自己则去了趟洗手间。
陈宗敛没坐,而是走到窗边看风景。
深秋入冬,中医院里不少花草树木落叶纷飞,铺就了一地金黄,寒潮袭来,连呼出的气息也清晰可见。
陈宗敛面无表情的看着,余光里忽然瞥见移动的‘落叶’,定睛看去,发现原来是穿着棕色大衣的闻音。
她两手抄兜跟旁边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并肩行走,说说笑笑的,隔着一段较远的距离都能看到她唇边扬起的弧度。
陈宗敛微不可见的轻哂。
果然是孩子心性。
对新事物感到好奇,会在短时间内产生极重的兴趣与喜爱,也会三分钟热度。
“陈老师,可以了。”
身后传来医生的脚步声,陈宗敛平静地收回目光,上前去拆纱布。
手上的伤给陈宗敛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影响,行动上有些不便利,学校里的学生们见他受伤关心的同时也有些发怵,总觉得他心情阴郁不好惹,见了他战战兢兢的就躲。
但饶是如此,他的课上仍旧人满为患,但很奇妙的,陈宗敛在众多人中发现方泽樾缺课没来,这样的情况不止一两次,但他什么也没说,到时候出成绩自会见分晓。
好在因为烫伤处理及时,也有在认真擦药,恢复得还算快。
“只是可惜了你这手,皮都皱了,会留疤吗?”闻锦瞧着不禁皱眉。
因为陈宗敛长得白,手也修长漂亮,现下手背虽然不再红肿,但变成了斑驳着深褐色的块状,外皮也皱巴巴的隐隐有脱落的迹象。
“他擦着药呢,哪会留疤,连祛疤药我都是给他备着的,就怕你嫌他丑。”
陈宗敛还未出声,旁边的陈医生倒先笑吟吟的开了口。
自烫伤以来,陈宗敛回父母家的次数便多了,他之前便和闻锦商量好,离婚的事等年后再公布,那时老闻的腿脚也能下地了,所以两人对双方父母间的往来,必不可少的需要维持。
于是闻锦抽空跟着陈宗敛来了趟他父母家。
闻锦也笑了笑,“怎么会,好好养肯定会没事的。”
她话音刚落手机便响起,“妈,宗敛,你们先聊,我去接个电话。”
陈医生应了声,等她走到窗边阳台处,这才低声对陈宗敛埋怨:“你跟你爸一个样,对谁都冷冰冰的,我教你待人处事要温柔平和些,你就装装相,披个皮敷衍了事,也没把话听进心里去,好歹你爸对我也是热情过的,你怎么对你媳妇儿也这么冷淡?”
陈宗敛神色如常:“遗传我爸,再者,我和她都是含蓄内敛的人。”
陈医生撇了撇嘴笑:“你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没瞧出你哪儿含蓄了,倒是霸道得很。”
儿子毕竟是自己生的,陈医生再了解他不过。
性子冷是冷,但也强势,打小的占有欲强,自个儿的东西护得紧,别人碰都不许碰一下。小时候因为一个玩具打架,被抢了去再拿回来,当着人面儿就给砸得稀巴烂,说宁愿毁了也不给人把玩的机会,为此还被陈父罚过跪。
闻锦这通电话接完回来便提着包打算走人:“妈,我有点事儿要去办,就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欸好,路上注意安全啊。”
陈医生也没留她,年轻人有自己的事做,他们不会过多干涉。
闻锦离开后,陈医生有些遗憾道:“我原本还打算问问小音的情况呢……”
陈宗敛垂下眼,百般无聊的拨弄着陈医生织的毛衣,她织得慢,给他爸织的,块头大,用料多,眼下还剩三分之一没织完。
“前两天听你丈母娘说,小音跟小吴医生相处得还挺不错,都约上电影看了,但更多的,估摸是小姑娘害羞,没和家里人多说,我想着她跟小锦亲近,可能得跟她姐姐唠唠,我也没听着。”
“妈。”陈宗敛捏着毛衣一角忽然开口,在她疑惑转头看过来时提醒道:“您这儿织错了,得退针重织。”
陈医生凑过来瞧了瞧,发现花纹不对,惊讶:“还真是,这可有得忙了。”
陈宗敛站起身拿了外套:“您之前说想买些什么?趁天还早,我去趟超市给你带回来。”
“油、生抽也没剩多少了。”陈医生研究着毛衣没空抬头,“对了,雪梨也买点,你爸这两天有点咳嗽,煮着给他喝,其他的你看着买就行。”
“好。”
家附近就有菜市场,从早到晚的热闹,但陈宗敛洁癖不爱往里钻,开车去了几公里外的大型超市。
因着自己也常下厨的缘故,陈宗敛对逛超市还算熟门熟路,他从粮油区出来推着车往水果区走时,眼前晃过一道人影。
起初陈宗敛并未在意,径直朝雪梨走去,在手里掂量着挑选,直到在略显嘈杂的环境中熟悉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丑柑要来点吗?你别看它长得有些丑,其实吃起来挺甜的。番石榴爱吃吗?我觉得这味道吃起来怪怪的,不过有人喜欢,但吃多了容易上火,可以少买些……”
一个巴掌大的雪梨刚落进陈宗敛的手里,修长的指节将其牢牢裹住,闻言他动作一顿,缓缓掀起了眸。
不远处,闻音跟个男人紧挨着站在一起,她唇角带着温柔的笑,仰头说话的神情很认真,眼睛亮亮的盯着对方,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在闲暇时出来逛超市。
那个男人陈宗敛认识。
闻音的相亲对象、陈医生口中年轻有为的小吴医生。
看来他们相处得的确不错,甚至发展迅速,吃饭、看电影、逛超市,下一步是不是就该登门了?
陈宗敛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大约是他的视线太冷厉,也或许是闻音敏感,在偏头的下一秒便正正直直的对上了他淡漠的目光。
闻音微愣,随即展颜冲他一笑,尖锐的虎牙都露出来,却并不突兀,反而明艳大方,风情万种。
闻音转脸不知和吴医生说了什么,随后两人朝他走过来,“敛哥,你也来逛超市啊。”
“嗯。”陈宗敛微颔首,目光轻描淡写的扫过旁边的男人,戴着眼镜斯文清秀。
他又往上瞥了眼,继而收回视线。
就是头发看着不怎么多,陈医生的眼光有待提高。
几人简短的打过招呼浅聊几句,吴医生道:“小音,我们就先不打扰陈老师了,去其他地方逛逛吧。”
陈宗敛眸光微动,滚了滚喉咙没说话。
“行啊。”闻音笑着看向陈宗敛:“那敛哥我们先走了,你忙。”
说完,两人推着购物车转身,步伐统一,极有默契似的,有说有笑的离开。
陈宗敛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合衬的背影,站在原地久久没动。
“先生?”
直到旁边响起一道微弱的提醒:“先生,损坏的物品需照价赔偿哦……”
陈宗敛回过神,低头看去。
那枚雪梨不知是何时被他捏坏,爆出了涩甜的汁,流了他满手。
这对有洁癖的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陈宗敛又捡了几枚雪梨,将那枚坏的一同丢进口袋里,随后递给导购员,淡淡道:“麻烦您帮我过下称。”
买完东西陈宗敛并未在超市多待,只是临了结账时又忽然接到陈医生的电话,说再买条鱼回去。
陈宗敛挂断电话便折返,去了海产区。
杀鱼需等,腥味颇重,陈宗敛便站在一旁看着,不多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碰了碰。
他垂眸,对上一双笑意吟吟的勾人眼睛。
“敛哥,原来你在这儿啊。”
陈宗敛将自己的衣角从闻音手里扯出来,跟她拉开了一些距离,口吻冷淡:“有事吗?”
“没啊,就随便找你聊聊。”
闻音说着又往他那边挤了挤,身上的一股佛手柑清香不动声色地将陈宗敛鼻息间的腥味冲淡,渐渐的萦绕在他四周。
“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多去陪陪你的相亲对象。”
闻音像小狗一样在空气里嗅了嗅,“敛哥,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陈宗敛薄唇微抿,未置一词。
闻音继续道:“酸酸的,好像柠檬。”
“闻音。”语气里带了点警告和薄怒。
闻音弯眸,觉得他的声音叫她的名字特别好听,“我跟你开玩笑呢,没别的意思。”
她慢条斯理道:“你不是大学教授吗,还是教哲学的,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人呢,做事应该随心,还是该恪守规矩礼法,事事谨慎。”
“怎么?”
闻音笑:“我就是好奇啊,反正我是随心所欲惯了,跟着心走,路就在脚下,但蒋女士不太赞同,要我稳重多思量,可我总觉得太墨守成规就不像我了。”
陈宗敛沉默。
她打量着他,忽然往前一凑,轻声道:“不过敛哥你比我大七岁,又懂得多,应该比我更清楚如何看清自己的心吧?”
“看不清。”
“你将就着吧,不然直接买张票飞回来自己亲自来瞧。”
艺术展厅外人山人海,闻音举着手机正在跟孟姿打视频,耳机里传来她颇为嫌弃的声音:“你不能走近点吗?这么远,我连他的人都看不清,更别说脸了。”
闻音刚迈出一步就被人怼了下胳膊,她啧了声,“没办法,人太多了,你男神很火,四周都是媒体和粉丝。”
周末,A市有位鼎鼎大名的年轻画家举办了一场艺术展,闻音虽对这些不感兴趣,但孟姿喜欢,因为自己在国外不能赶回来看展甚至见男神一面,深感遗憾,便撺掇着闻音去,于是现在,闻音也成了人挤人中的一员。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闻音扛不住,七拐八弯的逃离了现场,给了票便遁进了展厅里,“先不跟你说了,我看展去。”
“行吧,记得多看两眼,我要听你说观后感。”
闻音:“…行。”
闻音虽对画作不感兴趣,但她搞摄影的,鉴赏水平倒是颇丰,慢慢看了一圈下来,叹为观止。
在艺术展慢悠悠地消遣了半个下午,闻音走时还获得了一份伴手礼,看着像是一盏小夜灯,水母形状的,很别致。
转而,她去了趟工作室,把伴手礼拆了放在休息室里,想了想,又拍照配了个‘愉快’的表情发在朋友圈。
见她出来小马兴致勃勃的八卦:“音姐,你这是刚约完会回来吗?那灯挺漂亮啊,男朋友送的?”
不仅是他,其他人也纷纷好奇的看过来。
闻音笑,不答反问:“就八卦,你们工作都做完了吗?”
一群人赶紧摇了摇头,不再多打听。
小马乐颠颠的搓了搓手:“音姐,下一次拍摄咱们去哪儿啊?我看《它山它海》这个专栏的反响特别好,好多人都喜欢,还催着你要看新的。而且找我们合作的人也越来越多,G市那边有个电视台还想用咱们的视频宣传他们的民俗文化呢。”
这件事闻音近来也在思考,脑子里只有个大致的雏形,她看向窗外。
受寒潮影响,冷空气袭来,温度下降,而A市,在今日下了一场初雪。
“雪吧。”她说。
“冬天,怎么能不拍雪呢?”
实际上,她拍摄过的雪只多不少,但每一年的心境和心情都不一样。
今天的初雪来得挺早的。
陈宗敛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雪景心想道。
在手机消息提示声响起后,他收回目光,打开聊天界面。
【秦瑞:该说不说,敛哥你这朋友人脉门路真的很广啊,我真的羡慕了。】
陈宗敛微扬了下眉梢:【什么?】
【秦瑞:闻大摄影师啊,她朋友圈发的动态你没看吗?艺术画展的伴手礼,这可是一票难求的展,我老婆想去都没机会呢!】
陈宗敛微顿。
下意识的去翻朋友圈,没看到眼熟的昵称,忽然想起他把闻音拉黑了还没放出来,什么也看不到。
下一秒,秦瑞却发了张截图。
闻音发的动态便清晰的映入陈宗敛的眼中。
只是一张关于灯的拍摄。
陈宗敛看了半晌,除了觉得这盏灯的造型很独特外,没别的想法。
【秦瑞:这个展你可能不了解,但我老婆很喜欢,听她说这次还是以爱情为主题,伴手礼也是那位知名画家亲手设计的,以水母为构造象征什么感情天长地久之类的。】
【秦瑞:话说闻大摄影师是不是处对象了?】
闻音谈恋爱了吗?
陈宗敛不知道。
但可能是。
他面无表情的把手机关了没再去看那些眼不见心不烦的消息,收拾了番东西便抬脚离开。
路过的跟他打招呼的学生们低声唏嘘:“谁又惹这大魔王了啊?表情这么可怕,我感觉他好像要去吃人。”
陈宗敛对身后的议论一无所知,他驱车往家的方向开,余光瞥见副驾驶座上有一兜东西。
那是陈医生准备的中药包,用来泡脚驱寒止疼,却不是给他用的。
黑色宾利最后停在梧桐郡。
陈宗敛提着东西下车。
他的高中老师住在这里,同陈医生的关系也很好,老师因为年岁大,冬季来临腿脚发寒,疼,陈医生惦记这这事,早先便把东西准备好,着陈宗敛找个时间送过去,顺便跟老师叙叙旧。
晚上八点过,陈宗敛没留下吃饭,从老师家离开。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夜晚的雪下得比白日里的大,簌簌的。
脚踩在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留下一串串鲜明的脚印。
陈宗敛走得很慢,脚步深深浅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慢,就像是有种无形的牵引,拉坠着,致使他步履沉重。
渐渐的,他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从不远处传来,很欢快的偶尔伴随着甜而不腻的歌声。
“…对你的在意渐渐如混乱失序,理性的沉溺慢慢像失控贪欲……”
陈宗敛抬眸,看见雪地里仿若麋鹿般愉悦而蹦蹦跳跳的人,肆意着、张扬着。
陈宗敛不明白。
为什么会有人这么鲜活,似乎永远都生机勃勃,生命力旺盛到连笑都是那么灿烂惹眼。
“…你赐我一曲美梦成真,再赐我一吻情似海深……”
她看着总是很开心,朝气的、无意识的散发出自己的魅力,勾人且不自知。
为什么感到快乐,是因为饭好吃?电影好看?还是关于爱情的艺术展令她沉醉其中?
为什么她那般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可以恣意招惹后再洒脱的甩手离开,谁给她的权利?谁准许她肆意妄为?
“闻音。”
陈宗敛出声叫住了她,呼出凉薄的雾。
“耳边的风,温柔的梦,一如此刻心动——”
哼唱戛然而止,闻音喃喃着倏地转身,对上一双深黑似渊的眼眸。
男人长身玉立站在昏黄路灯下,被初雪裹挟,冷冷清清的眉目一如既往地令人心旌摇曳。
“敛哥。”
闻音一步步的朝他走过去。
陈宗敛静静地看着她。
能够清晰的感知到,随着她每进一步,自身的血液在寒凉的夜中不动声色地沸腾,几欲喷薄。
直至她站在他面前,仰头望着他。
白皙修长的脖颈伸展出一道漂亮的弧度,眼神清亮:“敛哥,你是来找我的吗?”
陈宗敛垂眸,目光落在她脸上。
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
对他放肆撩拨、为非作歹、罪不可恕。
他不会放过她。
他为什么要放过她?
陈宗敛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有一辆正在失控的列车,濒临脱轨边缘,极度危险。
可那又怎样?
“敛——”
闻音瞳孔猛缩,在黑影袭来的瞬间被堵住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