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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

  英兰弯腰为她捡起倒在地上的一双拐杖,撑开伞举过她的头顶。
  维伸手接过了拐杖,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雨滴落在伞面上,啪嗒啪嗒连成一片。
  脚下的石板被浸湿,拐杖点在上面激起层层水声,她刻意放慢了速度,慢到他忍不住开口。
  可是他一直沉默着,就这样撑着伞陪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注意力全都放在他的身上,维又一不小心脚崴进了积水的泥土里,在跌倒之前被他从背后抱住。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是平稳的悬空。
  他扔掉了伞,俯身将维横腰抱了起来,大步跨过石阶走回医院。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脱掉了手套,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服从背后传了过来,烫得她想要落泪。
  雨还没落在她身上,就已经回到了屋檐下。
  他抱着维回到病房,把她小心地放回轮椅上,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直到耳边只剩下窗外的雨声,维爬到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躺了下去。
  今天她的枕头底下没有放巧克力。
  她睡醒了。
  从床上坐起来推开窗户,眼前竟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向日葵花田。
  她住在一片缓坡上的房子里,楼下院子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盆,架子上晾晒的裙子随风飘起。
  抬头望去,灰色的云团沉甸甸地从天边压了过来,窗子还没来得及关上,大颗大颗的雨滴砸进了窗户里。
  她飞快下楼推开门,狂风瞬间扑面而来,晾衣绳上的裙子被风吹得呼啦啦招展翻卷。
  来不及穿鞋,她赤着脚跑了出去,赶忙把花盆一个个都收回屋子里,冰凉的雨滴打在她身上,冷得她止不住地颤栗。
  碎花长裙在她手里扑噜噜地挣扎,原本已经干了的裙子又吸满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她快速取下衣服卷成一团抱回了屋子里。
  向日葵花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雨滴捶打着叶子发出隆隆的声响,硕大的金灿灿的花盘纷纷低下头,承接一场甘霖的洗礼。
  她关上门,脱掉睡裙走进浴室。
  温热的水淋在身上,潮湿的暖意包裹着她,她拢起长发,水沿着美丽的胴体蜿蜒到脚边。
  忽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她立刻关掉花洒,拿起浴巾裹住自己跑出去拿起话筒。
  “是我。”
  他低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听得人耳朵直发痒。
  她的脸烫得发红,话筒快要塞进耳朵里,努力捕捉那些细孔里发出的每一丝声波震动。
  她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无非都是一些暧昧缠绵的情话,她只想去听他的声音。
  问她在做什么,吃了什么好吃的,有没有好好睡觉,她不肯回答,只是娇嗔地问他什么才能回来。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轻笑声,气流贴着话筒摩擦的噪音从她耳朵里飘了过去。
  通话结束了,她百无聊赖地趴在沙发上,抓起一只靠枕抱在怀里,那上面沾满了他的味道。
  天色越来越昏沉,屋子里什么也看不清,雨滴密密麻麻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制造出一片令人安心的噪音。
  她裹着浴巾不停抚摸自己的身体,纤细的手指从下面伸了进去。
  这天早上天还没亮,维就被叫了起来,坐进轮椅被抬上押运车,离开的时候她问护士小姐现在的时间,还不到凌晨五点。
  身旁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很匆忙,一刻也不敢耽搁,却没有人告诉她要去哪里。
  车开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目的地。
  原来还是上次来过的墓园,只不过这次显得特别庄重,他们还派了人来提前清场。
  下车时,一个人走过来塞给维一大捧百合花束,她抱着那捧花被推到方擎安的墓碑前。
  初春的清晨风还是这样凛冽,维捏了捏手里花束崭新的包装纸,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放在台阶上。
  今天是方擎安下葬的四十天,这里稍后会举行隆重的纪念仪式,祝福他的灵魂升往天堂。
  但是她不能出席,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前来悼念,不知道是谁为她争取到的机会。
  不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正要离开的时候,维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隐隐约约有些熟悉。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她叫格蕾丝,问维还记不记得她。
  维点了点头,她当然记得,她用自己的钱和方擎安留下的一根金条为那个女孩赎了身,送她到法兰克福中央车站离开了这个国家。
  “我在新闻上看到你的时候,快要担心死了。我回国到处托人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真的还能和你见上一面……”
  “维,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格蕾丝扑过来抱住她,滚烫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衣襟。
  维收紧了手臂,埋在她柔软的肩膀里,鼻腔全都是湿漉漉的栀子花香。
  是啊,活着真是太好了。
  格蕾丝告诉维,那时她拿着所剩无几的钱独自一人前往巴黎,从做零工开始一点点打拼,后来开了一家服装店,买下一套房子。
  她有属于自己的安身之处了。
  时间到了,格蕾丝必须要走了,她把一个纸袋子交给维,说这里面是她亲手做的衣服。
  维伸进袋子里摸了摸,是她以前女扮男装的时候,格蕾丝随口说的要给她做一套黑色西服。
  维又回到了押运车里,她感觉有点冷,裹紧上衣缩了缩脖子。
  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巧克力,应该是早上护士小姐帮她穿衣服的时候悄悄塞给她的。
  她从轮椅后挂着的袋子里拿出那只小铁盒,把那块巧克力放了进去,不知不觉,里面已经整整齐齐地塞满了。
  她抱着盒子,默默闭上了眼睛。
  雨停了。
  屋檐垂着细细的水线,滴落在石板上,敲出清脆的轻响。风过时,花田掀起一波金色的浪,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甜气。
  忽然有黑影划过,是两只燕子飞过了窗台。
  一只停在晾衣绳上,抖了抖羽毛上的水珠,另一只凑过去轻轻啄了啄它的翅膀。
  它说,前面就是回去的路。
  维在车上睡着了,睁开眼睛,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团模糊的白色方块。
  是光……她好像看见了光。
  她正靠着一个宽厚的肩膀,一只手臂扶着她的腰,额头贴在他的颈侧,缭乱的发丝垂散在他的背上。
  她的身上披着他的制服外套,熟悉的气息钻进鼻尖,将她团团包围。
  忽然一个急刹,她的身体快被甩出去,另一只手臂也环了过来,把她稳稳地揽进怀里。
  “长官,前面路段设置了路障,可能是出现了事故,我们现在要换一条线路吗?”
  “嗯。”
  他的声音从喉管穿过她的头颅,振得她心砰砰直跳。
  她立刻绷直了身子,紧张得手无处安放,忽然发现怀里那只铁盒不见了。
  她连忙低头去找,却看到了两团模糊不清的浅色影子。
  她看见了,那是自己的双手。
  突然,英兰扑过来箍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裹进胸膛里,翻身把她压倒在车厢底。
  手臂垫在她身体下面,护着她的头牢牢按在胸口。
  忽然一声闷响,他的后背撞在了金属支架上,手也丝毫没松。
  一道枪声划过——
  刺耳的锐响撕裂了空气,车窗玻璃炸开了一道蛛网般的纹路。
  警笛声和紧密的枪击声接连响起,押运车猛地加速,一阵阵巨响过后,车疾驰冲过一前道路障。
  ……
  嘈杂的噪音越来越远,交缠的呼吸此起彼伏,英兰的心跳声清晰地撞击着她的耳鼓,脸上有一条黑色的东西,好像是他的领带。
  维抬起头偷偷看向英兰,可是视线始终模糊不清,她想揉一揉眼睛,手臂被他的重量完全压制着。
  车窗外又慢慢恢复了平静,对讲机里不断传来新的指令,这辆车好像更换了目的地。
  “没事了,这里很安全。”
  温热的呼吸突然拂过耳垂,酥麻感像电流般顺着脊椎游走,身体不自觉缩进他的怀里。
  他的口齿音清晰可闻,心跳瞬间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肋骨,近在咫尺的体温将她的脸染得滚烫。
  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她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她小声地问。
  “今天审判庭开庭,本来要送你去听审。绕了很远的路,还是遇到了伏击,现在只能把你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开庭吗……原来今天就是判决的日子,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
  她好不容易才能出来一次,英兰很早就开始安排这天的行程,早早出发带她去参加方擎安的四十日祭,还让她收到了格蕾丝亲手递出的礼物。
  为她做了这么多,是因为她要被处决了吗?
  这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
  她还能在这个世上再停留几天呢……
  原来,她也有无法放下的东西啊——
  低垂的睫毛轻轻颤抖,一滴泪从眼眸里凝结出来,再也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话音未落,英兰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温热的鼻息瞬间变得急促不安,灼热的气息彼此缠绕。耳朵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牙齿相互磕碰发出的音节。
  车里还有其他人,她努力保持理智,用力推了推英兰。他立刻用力攫住她的下颌,不允许她逃脱。
  舌尖探入了隐秘的领域,开始了更加凶残的挤压与吮吸,仿佛要从她的脏腑深处汲取唯一可以维持生命存续的氧气。
  手沿着她背脊粗暴地按压,每一寸推进都带起她无法抑制的颤栗,隔着衣料能清晰感知她肌肤下奔流不息的血液与急速的心跳。另一只手从她披散的长发中穿过,强硬地捧着她的头,像野兽般更加深入地掠夺。
  她拼命抓住英兰,用力地好像要将他深刻地钉入她的生命。
  气息带着烧灼的温度喷在她的脸颊,又软又薄的嘴唇被他咬破了。
  一阵又一阵令人窒息的眩晕感,每一次交换呼吸都演变成抢夺的拉锯,甘甜中搅动着令人发疯的铁锈腥味。
  突然,这个吻戛然而止,他离开了。
  滚烫的舌尖拉扯出一道晶莹剔透的丝线倏然断裂。她的嘴唇还在隐隐作痛,神经末梢残留着被啃噬的幻觉。
  胸膛突突地跳动着,那股陌生的震颤不止的热意从心脏蔓延开,沿着血管流遍四肢,连指尖都泛起酥麻的痒。
  淋漓尽致的触感像烙印一样刻在身体被他触碰过的每一处角落。
  原来活着是这样真实又具体的感觉。
  “我和你不一样,维。”
  “我是不会放弃你的。”
  英兰的手指温柔地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低沉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她的耳边。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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