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誰也不會知道
「喏、就是这样——嘣、嚓嚓,嘣、嚓嚓……」
母亲一面说一面示范她在大学里学过的交际舞的步伐。
「我们现在不时兴跳这种啦……」
大女儿耐着性子看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这么说。
二女儿则是满脸困惑:「那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
森村太太觉得很惋惜:「交际舞多优雅呀、怎么就也落后时代了呢?洋子你要是和那些大学生一样去酒吧里摇头晃脑,説不上优雅,更要紧的是容易受伤!」
「我才没去你説的那种迪斯科舞厅什么……也不会受伤了啦!」
「骗人……那样晃动光看就知道很伤颈椎。」
「也不是去什么摇滚现场,才不会摇头晃脑呢。」
「那时下究竟流行什么?」
「……就算你问我、我去的也不是有什么舞池的大酒吧,都説是吃东西的餐吧了嘛。是可以吃正餐、也可以聊天、重点是氛围很安静。」
「还有这样的地方啊,带妈妈也去看看嘛。只带吉子去吗?」
「不行,妈妈上大学的时候会带父母见同学吗?」
森村太太只能可爱地说:「嗯、那好吧。真没办法呢。不过学学交际舞没有坏处,对腿脚和腰背也很好。」
吉子想起家里的探戈及华尔兹碟片,问:「爸爸也会吗?」
「他年轻时可灵活了。上了年纪就不行了,现在怕出丑不愿意陪我跳。」母亲越説越怀念,起身拿出一张入门音乐放起来:「我学的第一首就是这个,只要重复刚刚我説的那几个舞步就好了……你们也该试一试。」
「吉子应该不行吧、平时平衡力就不好,真怕她在家里摔跤~」
「只要洋、姐姐不要踩到人家就不错了。」
「哈啊?」
「不对吗?」
「你昨天睡觉还打到我了呢。」
「你前天抢了人家的被子……」
母亲拍拍手,喊停:「这样不对的吧?放音乐的时候吵架什么的。
俩女儿可真是麻烦呀。妈妈该去洗碗了……你们不好好地把心给舞曲熏陶一下可不行。
天呀天呀、真不知道你们像谁。」
母亲一走,长女马上催促道:「起来起来、现在就来跳。」
「欸?来真的?」
「谁要是踩到对方的脚就接受重罚。」
吉子心中虚了一些:「什么重罚?」
「对哦、」长女露出好看的恶魔微笑,说:「怎么办好呢……是深蹲好呢?还是俯卧撑好呢?」
「一定得是这种体能型的吗……」
「那你想要羞耻类的吗?」
「啊、」次女马上説:「比起事先定下来,只要谁输了就被对方使唤一回不就好了吗?」
「随你吧~反正结果也是一样的~」
「……」
大概是吧。
实际上吉子对自己的身体能力当然不太有信心,只不过和洋子嘴硬罢了。
果然到头来还是会变成要接受惩罚聼她「使唤」一次的结果吧?……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洋子会想的也就是帮她拿果汁什么的、替倒垃圾一次什么的、体能训练什么的,毕竟她就是表面威严的那种纸老虎。
「我比较高所以我来leader?」
长女这么説,做好了手势。
要把手放到对方掌心上这样女子气的被领导动作,让次女觉得有些彆扭。
不过高一点的人容易领是事实。
随着洋子的数拍,两人照森村太太的教导迈出步伐。
几乎不需要刻意去记忆,来回循环的不过是很简单的前前后后,踩在节奏上也相当容易。
不过只有当你和另一个人一同合作,踩在乐曲上时,你才会知道身处交际舞之中是怎么一回事,才会知道配合——哪怕是再简单的动作都能随时让你感觉到陌生与不协调。
客厅能活动的空间不算大。
如果可以再大一些,可以踏着步子绕圈。但现在只能挪动一步,又回到原位,如此反復。
一开始谁也没有低头看脚底,也没有左顾右盼。
既然有约定的惩罚,那就不得不特别地把注意力集中起来。
洋子先开口闲聊:「也不就这样而已嘛……」
「妈妈説的『优雅』什么的是要经过特别训练的人才能做到的吧?」
「一般地跳跳的话果然就只是这样吧?怎么可能都像百老匯歌舞剧那样呢。」
「不过大概是为了拉近距离吧……让他们方便谈话什么的。」
「这样、就可以轻轻地説话?」
「……总觉得姐姐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灵活。」
「我也是第一次那不是当然的吗。」
「但是以前不是经常在街舞机上跳的吗?」
「那个可完全不一样、笨蛋……」
「洋子、」
「什……?」
「踩到了。」
洋子抬起脚尖,一下子放开了手。
确实踩到了。就在被喊名字的瞬间踏错了前后的方向。
明明是先开启话题试图使对面分心的一方,説着説着却自己失误了。
次女露出侥幸的笑容:「欸?好像跟预测的不一样呢。」
「骗人的吧、怎么回事?我被算计了吗?」
「请你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啦。」
「……好吧、算你不错。竟然一路都没发呆、真是稀罕。」
「事关俯卧撑的话谁也不会发呆的啦。」
「那现在是我要做俯卧撑吗?」
「怎么可能呢、当然要对刚刚那么嚣张的姐姐你来点特别针对吧。」
「你是这种家伙来着吗???」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对别人很得意的话不就是等于在説『你也可以对我坏心眼』吗?」
「?你在説什么奇怪的等式?可怕可怕……」
「到底做什么比较好呢——」
「什么都好快点决定可以吗?」
「不行、毕竟人家也没什么机会赢,所以得好好想一想才行呀。」
「呜哇……」
「那我先回房间慢慢想了。」
「……怎么都好吧、记得九点出门,限定场是九点半入场的。」
「好的。」
洋子偷偷地切了一声,看着自己的双腿感到奇怪。怎么会失误呢?
到了该赶赴餐吧的时间,森村姐妹便穿着休闲的便装出了家门。洋子出裤带里掏出车钥匙启动了家车,然后一边与朋友联係一边暖热发动机。
吉子坐入副驾驶座之后,临近社交场所的感觉才忽然涌上来,让她紧张了起来。
「哇、我认识的傢伙怎么都没打算要去……」
洋子説着放下了手机。
「Amy小姐他们呢?」
「谁知道、到了再看人在不在吧。」
餐吧坐落在并不偏远也不中心的一条平常街道上,招牌不隐密也不突出,场所在二楼,需要先过一个楼梯才能到里面去。与它相邻的还有其它定食屋和拉麵店——它在这里一点也不显得特别。店名似乎是德语里的什么花名,闪着黄灯的花体英文写在椭圆的黑牌上。
森村洋子把车停入建筑后方的小块停车场地,便领着人进入楼中。
透明的塑胶门帘旁,站着一个穿着连衣裙的长发女人。看起来她负责人们的入场。
吉子紧跟着长姐往前走在略微狭窄的过道里。
洋子对她説了一个数字,女人就点点头,让她拉着吉子一同进去了。
与想象的不一样。
首先是气氛的不同。暖黄的灯光、浅绿的沙发椅与淡粉的桌布,给人温馨的印象。
空气中有着炸鱼、新薯甚至牛奶的香味。桌位独立性很强,稀疏地佈置在中等大小的场地内。左手面亦有吧檯与酒柜,看起来像是店主的女人与其它叁五人围在一起闲聊。
略暗的光綫下人们低声地谈着话。店内播放着舒缓的吉他。
毫无疑问,的确符合餐吧的定位——可以吃正餐,亦可以在之后上酒水,便于人们交际闲谈,介于酒吧与餐馆之间的场所。
但稍有不同的是,一个挂在墻面上的小黑板写着今日的主题:
21:00~4:00 GL only场
森村姐妹两人在靠窗的一个沙发位上坐下,洋子点了炸鱼之类的宵夜与饮品。
她轻声细语道:「这里平常就是普通的餐吧……偶尔的日子里才会有gay only什么的、LGBT only什么的,还有像今天这样的女性only,通常只有熟人之间互传才知道。嘛,听説她们也有用推特宣传店面就是……」
「那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通过Amy,Amy她则是通过我们的一个学姐知道的。有活动的时候就会得到消息。」
「欸……好神秘。」
「很普通的啦、这里连飞镖什么的都没有呢。不过到凌晨场也会玩起酒吧游戏……」
「那为什么不乾脆做同性酒吧呢?」
「还用説嘛、那当然是生意的问题啦。」洋子用长勺搅着鷄尾酒,说:「听説以前店长是要开同性吧的,但是太小众了没法维持运营,再説现在也没什么人去酒吧了……但是大家也捨不得关门不在这里聚会,所以就改营餐吧啦,平日就是普通地对所有人开放。」
「欸厉害……坚持下来就很厉害了。」
「是吧、她和同居的女友一起做的。」
「哇、这种故事居然是真实存在的啊……」
「有的啦。」
吉子喝着草莓奶昔,随意地环视全店、观察周围的人们。
Tanka老师画中的同性酒吧……就是这样的气氛吗?
和这里有点相像,又似乎不太一样。
真正坐在这里之后,那种神秘的魅力逐渐消散……只觉得这里是人间的一处热闹,都是人们再日常不过、再平凡不过的交谈。有说情感的、有聊工作的,有看起来是大学生的人、有看起来是OL的人,有静静地进食的、有与他人调情的,每张面孔都陌生得亲切。
吉子注意到了什么:
「Amy小姐好像不在呢。」
「不在?那是好事嘛。」洋子微笑了一下,「説明没被赶出来~」
然后不再多解释,只由得妹妹露出不解的神情。
她也扫视店里,说:「怎么回事、今天都没有我的熟人在嘛……店长那边又围了太多了人。」
「可以问一下吗?」妹妹低声説。
「什么?」
「姐你……」
「嗯?」
「在这里有艷遇过吗?」
「……哼要是有的话、」
洋子一时説不出来「有的话」会怎么样,只説:「笨蛋、酒吧艷遇这种过时的事早就不会发生了。朋友倒是认识了一些、也不是那么亲近的啦。」
「欸……」
吉子若有所思。
两人在长崎的夜晚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説点什么,
吃着桌上的夜宵,各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微寒的春雨,不知不觉地下起来。
洋子看着窗外的夜景,忽然招呼她坐到同一边来,掏出手机打开了相机——
「咦?要在这里拍吗?」
妹妹还没反应过来。
「纪念合影嘛……嗯?果然这里好暗啊……也不想开闪光灯什么的。」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坐在一起,研究手机的摄像头。
从镜头里面来看,她们都觉得,自己身旁的那个人的脸,有些不分明的模糊。
有点像是自己的面孔。有点像是过路人的面孔。
可能在这里的别人看来,谁也不知道她们是姐妹……
最后照片并没有拍成,只因为洋子不想把自己拍得太黑。
「呐、刚才惩罚的事你想好了吗?」姐姐问。
「那个呀……」吉子看着空了的盘子,说:「想是想好了……」
「想是想好了?」
「不过那个也有点过分了吧……」
「都给我想了些什么啊。」
「就是、」
「説来聼聼。」
「总而言之……也就是让洋子……」
「是什么那么难説出口、反而让人感觉可怕起来了笨蛋。」
「呃、嗯……」
吉子半低下头,终于说:「就是、我想让姐姐你……能对我作出『姐姐』的样子。」
洋子问:「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嘛、就是那个,就是人们想象中的姐姐的样子。扮演一下那个吧……」
吉子犹豫着总结道:「这就是你的惩罚游戏。」
「怎、怎么做?给你摸摸头吗?哟西哟西、辛苦了~这样的?」
「大概……吧?」
「大概?」
「嘛,姐姐你不是喜欢扮演的吗……就表演这个吧。」
「……」
「不行吗?」
「这是什么、吓死我了……刚刚那段还让我以为你想要做什么大人的kiss作为毕业礼之类的呜哇——真是吓死我了原来是这样啊本来还想着要是那样了该怎么办……」
洋子夸张地大叹口气。
「什、你知道你説的是什么吗……?普通、普通人才不会提这种要求吧???」
「你説普通人不会吗?我还真的见过、在酒会上这么提的家伙,説什么要舌吻的家伙,虽説是喝醉了,还真的有啊……」
「那种简直是变态嘛。」
「好~哟西哟西、对不起噢~」
洋子有些做作地伸手揉乱了吉子的头发,把她揽到怀里。
妹妹挣扎了一下、总觉得「好像不是这样」的时候,
店内的灯光变了。
到接近酒吧气氛的时间了。
某个角落里爆发出小小的欢呼声,高高矮矮的女性们开始玩乒乓球丢纸杯的罚酒游戏。
幽蓝的光綫取代了原本的昏黄。
吉子问:「你要去加入吗?」
「不想去……」洋子单手撑在桌面,用微醺的语气说:「现在、肯定……丢不准的。」
「毕竟洋子连只有几步的舞都跳错了、没办法呀。」
「你得意起来了吧?明明……平时都笨手笨脚的。」
吉子没有接话,反而问:「洋子的那杯是什么味道呢?」
洋子把细长勺轻轻提起,放到她唇边,
她也就微张开口含住小勺。
因为液体很冰而轻皱了一下眉,吉子笑了一下、小声说:
「……有点、像可尔必思。」
「对吧?」
看着暗蓝色调之中那张不分明的妹妹的脸、
洋子的心脏停了一拍……
真正想要问的话是,
现在的你……到底是谁呢……?还是以前那样的、
我所知道的你吗?还是説、已经渐渐地变成了我也不知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