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嫂嫂
翌日,完颜什古早早把赵宛媞叫醒。
心里记挂着事,赵宛媞也醒得快,起来梳洗过后,完颜什古令人送早饭,两人吃过,稍待片刻,便有小童来通报,说是统领到府。
不一会儿,盈歌来到院里。
听昨晚完颜什古的描述,乌古论氏是阿骨打的妻室之一,那同出一系的盈歌其实和完颜什古沾亲带故,赵宛媞想,按辈分来讲,盈歌岂不该是她的“姑奶奶”?
好奇自然浓厚,赵宛媞是俘虏,除了完颜什古,以往接触的女真女子基本是做杂的仆妇,大多粗鲁,说话叽里呱啦,而且听不懂她说话,更没有完颜什古这般美貌。
不由有点儿怕,赵宛媞轻轻拽着完颜什古的袖子,谨慎地缩在她身后,果真像只小兔子,黑溜溜的眼睛在完颜什古肩后眨巴,悄悄地偷看来人。
盈歌身量和完颜什古差不多,都在军中摸爬滚打,同样高挑板正。身穿绛色罗梅暗纹锦袍,腰围犀牛带,戴一顶褐色帛巾,正中镶嵌一颗金珠,两条垂带披在耳侧,英姿焕发。
不似完颜什古混血的面貌,她是纯正的女真人,方额广颐,下颌轮廓稍硬,鼻挺眉粗,嘴唇薄,五官偏深邃,瞳孔是浅灰色,炯炯有神。
看起来也很凶!
其实容貌不差,别有一番俏色,赵宛媞打量盈歌几遍,等对方真看过来的时候,还是吓得往完颜什古身后缩了缩。
完颜什古和盈歌说话用女真语,赵宛媞听不懂,两个人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阵,完颜什古才把赵宛媞从身后拉出来,示意她跟着盈歌走。
她有事要去处理,赵宛媞把斗篷穿好,心里却打鼓,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盈歌走了。
小庙离庄园确实不远,很快到地方,赵宛媞不敢和盈歌说话,小心翼翼地从车厢里下来,沿石阶走到庙门前,一推,从门缝里钻进去。
禅院寂静,青瓦石墙,一口天井在正中央,四棵松柏立在墙角,高大的树冠如伞盖,蓬勃生发,南面竟有一架葡萄,嫩叶沿木架攀附而上,丛丛青翠间,依稀透出淡紫色的果实。
前后两进大院,清幽安宁,完颜什古的确找了个不错的地方,赵宛媞心下感激,一面看,一面朝前走,未到近前,一间禅房忽然打开,门后头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盈歌!”
注意全在盈歌身上,小柔嘉显然对她很有好感,欢欢喜喜地冲出来,一蹦一跳跑到盈歌面前,她刚七岁,都不到盈歌的腰,柔嘉伸出胳膊,要盈歌抱她。
盈歌笑了笑,把她抱起,柔嘉亲昵地搂住她的脖子。
柔嘉话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拿手去摸她帛巾上的金珠,赵宛媞看得目瞪口呆,正吃惊,朱琏从房里出来,望着女儿和她玩闹,神色温柔,嘴角不由自主荡开笑意。
三人成画,倒显得赵宛媞多余。
“嫂嫂?”
赵宛媞出声,终于引起朱琏的注意,她扭头看,才发现穿斗篷的是赵宛媞。
“福金?”
赵桓的母亲是显恭皇后王氏,与赵宛媞异母同父,两人感情算不得多亲,但赵宛媞性子温柔沉稳,无论宫内还是宫外都颇有名声,和汴京许多贵女交往深厚。
朱家姐妹自是其中之一,当初朱琏成婚,赵宛媞特别挑了一支杏花枝双凤衔珠的金丝宝钗送给她,日后也常有书信往来,抒发女儿家的心事。
如今遭逢国难,乍一见赵宛媞,朱琏眼眶顿时发红,心中激动,一把将她搂在怀中。
“你还活着!”
活着,多么艰难,又多么叫人惊喜,赵宛媞眼里也泛起泪花,紧紧搂住朱琏,切切实实感到她的存在,欢喜得快要疯了,不禁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低低地哭,“嫂嫂,太好了,你活着,你还活着......”
“五姐姐?”
一声清脆的呼唤,赵宛媞怔住,仿佛落进梦里,猛一抬头,竟然看见赵珠珠,她与赵香云同岁,亦是宫里与她常往来的妹妹,不由惊喜地叫出声,“珠珠!”
看见亲人,赵珠珠早忍不住,提着裙角奔下台阶,踉跄扑进赵宛媞怀里,“五姐姐,呜呜.....”
揪住她的斗篷,鼻涕眼泪全蹭赵宛媞衣裳上,哭得抽抽噎噎,赵宛媞心都碎了,鼻子发酸,又无比庆幸,爱怜地抚摸她的发丝,“好妹妹,活着就好。”
“嗯嗯......呜~”
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鼻子通红,赵珠珠眼泪止不住,赵宛媞笑着捏捏她的脸,正替她擦泪,其余禅房忽然都打开,幸存的娘子们听得动静,一个个走出来,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朱琏见了,忙朝她们招招手,众娘子围拢过来,赵宛媞看有的面生有的面熟,不禁发愣,朱琏将她牵住,说道:“这位是赵宛媞,茂德帝姬。”
“原来是五娘子,怪不得看着眼熟。”
新王婕妤王菊,被宠幸时不过十五岁,赵佶是个风流天子,后宫嫔妃众多,她甚至比赵宛媞小上三岁,王菊冲她笑了笑,随即拉过藏在身后的女儿,“金铃,喊五姐姐。”
四岁的女童,扎个丸子头,懵懵懂懂,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赵宛媞,“五姐姐~”
人儿还没膝盖高,比赵香云和赵珠珠更加幼小,赵宛媞瞧着赵金铃瘦弱的身子骨,头一次觉得父亲真是作孽深重,心疼得很,忙把她抱起来,亲了亲,“乖~”
其余几人,充容秦淮珊,顺容周镜秋,才人莫青莲以及太子美人郑庆云,朱琏都一一对赵宛媞介绍,活下来十分不易,赵宛媞这才知道,送入完颜宗望大帐的女人只剩下她们几个。
心中难免又是一酸,众人闲话几句以后回了禅房,小金铃被柔嘉带去玩耍,赵宛媞和朱琏走远几步,到葡萄架下的石桌处坐了,躲一躲热。
“嫂嫂,”盈歌并未监视她们,趁此机会,赵宛媞小声对朱琏道:“你且带大家忍耐些日子,等时候到了,我一定带你们逃出去,我们回家,然后让九哥发兵来救! ”
“不管是爹爹还是大哥,届时九哥以重兵威胁,定能和金人谈判把他们接回来。”
心中仍有火热的期许,赵宛媞殷切地诉说自己大胆的设想,字里行间是对九哥赵构的盼望,朱琏听得一愣,眉心微微蹙起,看赵宛媞的眼神变得十分微妙。
“你想逃回去?”
“嫂嫂难道不想?”
没有预想的回应,赵宛媞不禁着急,握住朱琏的手,眼中满是迫切,追问她:“嫂嫂难道不想和大哥团聚?金贼残暴,指不定哪日就......”
“福金,”平静地打断她,朱琏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并不接受赵宛媞的设想,在她看来,这想法天真且可笑,“你还是绝了这心思为妙。”
“嫂嫂......”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朱琏道,“我不在乎到底能不能回去,我只要我,还有柔嘉活着就好,这个院子里活着的人我能尽量照顾,但更多的人命,我担不起。”
稍显冷漠,赵宛媞不料这是朱琏能说出的话,想反驳却哑然,朱琏淡淡笑了笑,躲开赵宛媞的目光,望向不远处和盈歌玩耍的女儿。
她不会嘲笑赵宛媞的天真,这是太难得的善良,是赵桓都没有的坚强,可与她同出一父的赵构也会有么?朱琏不愿怀揣这与赌博无异的过度期望。
空余期待,别到时才知赵桓与赵构毫无二致。
眼见朱琏的心思放在某人身上,赵宛媞先是惊讶,随即担心,忍不住质问:“嫂嫂难道不怕吗?这些金人可能杀了你,即便,即便是盈歌也不例外,她万一......”
“福金,”朱琏依然平静,温柔的目光一直追寻柔嘉,看着盈歌把她高高举起,然后在树荫下教她用皮筋打叶子。
“你不知道,我多希望柔嘉能像盈歌那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