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叶霁便压低声音,问道:“当年你为何那样看我不顺?”
宁知白静默一会:“这个问题,叶兄心里既然已经有数,何必再问。我猜你真正想知道的,是我为何那样依赖兄长,为何不愿意他喜欢别人。”
叶霁细想了想:“嗯。”
宁知夜扶着树干,慢慢将身体站直。没头没脑地道:“为什么我和兄长都随母姓,叶兄有没有好奇过?”
叶霁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愣了下才道,“他们说令尊乃是入赘。”
宁知夜“嗯”了一声:“我父亲一介书生,并不是仙道之人。他年少时有一日在走花海中吟咏背书,被我母亲惊鸿一瞥相中,强行要他入赘宁家。但他本来想考取功名的,执意不肯,我母亲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一番辗转,还是将他得到了手。”
他说着,一边拍拍衣襟,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叶霁与他边走边话。
叶霁与他同行,心里暗想,他说起家里的过往,就好似在说不相干的人的闲话一样。而且这些事,宁郡君想来不愿意外泄,他怎么等闲就告诉了我?
他虽然觉得奇怪,却不做评价,任由宁知夜自顾自说下去。
“我母亲出身高贵,年轻时性格强势跋扈,看上了什么,是一定要得到手的。我父亲家境贫寒,无依无靠,只能忍辱做她丈夫。我母亲生下我们后,因为忙于公务和修炼,极少管家里的事,有时一个月也难见她一面。我和兄长是由父亲照顾抚育长大的——说是父亲,其实他才更像是母亲。”
说到自己的父亲,宁知夜脸上的神情似笑似嘲,目光却流露出些难得的温和之色。
叶霁道:“那么你们当时,过得好不好?”
见他被自己的话题吸引,展现出关心,宁知夜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母亲不管我们,日子自然是不太好的。尤其是我父亲。他本来有雄心壮志,却无法施展,每天困在高门大宅里‘相妻教子’——啊,这话也不恰当,毕竟他常常见不到妻子,每日只不过是教抚儿子而已。那时我年纪还太小,不懂他为什么与我母亲见面就争吵,现在倒是能替他设身处地想想了。”
“他们成婚后,母亲见他的时间,算起来还没有她见自己师兄的时间长。玉山宫宫主当年追求我母亲不得,我母亲婚后也并不避嫌,还和少女时一样在常在门派留宿,二人商讨事务,常常直到深夜还不散。”
叶霁轻咳了一声,打断道:“你不必把这些告诉我。”
宁知夜却从容道:“我不觉得尴尬,叶兄也不要觉得尴尬。我将这些事说给你,是我的过错,而非你的。”展颜而笑,“我现在就是想随心所欲地说,叶兄也请随心所欲地听吧。”
说完,他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
“他们师兄妹这样行事,难听的闲话么,自然是如山如海。但我父亲又能如何?后来母亲要把兄长和我送去玉山宫学仙道,拜她师兄为师,我父亲也插不上任何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从他身边被带走。”
“我们被送去玉山宫后,父亲一个人在家,变得异常消沉。我母亲也许是良心发现,便偶尔也将公事放下,用一些法子讨好他,带他出去游览山水,时不时将兄长和我从玉山宫接回来陪他。那段日子,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多了些,有时和我母亲对坐饮茶,两人静静看着彼此。我母亲还许诺,等他生辰那一日,我们四人一起为他庆生。”
叶霁静静听着,觉得宁知夜这时的话异常多,像是有什么心绪藏匿已久,却一直无人可诉。宁知夜告诉他这些往事,大概并不是认为他十分可靠,而是时机与情境,恰好让他肆无忌惮想说而已。
叶霁知道自己无需做出反应,便连吭也不吭,凝视着脚下的路。
宁知夜语速轻缓,说到最后,竟走神了一会,才接下去:“但真到了他生辰那天,我和兄长陪他等了一日,到了深夜,也没有见到母亲出现。我母亲竟然在他生辰的那一天,和宫主在灵洞里待了一天一夜,助他提升境界。我父亲得知之后,仰天大笑,一手一个,拉了我和兄长,套上家里的灵驹马车,飞也似地逃出了春陵郡。”
叶霁微微一惊:“逃?”
宁知夜点点头:“逃。但他怎么可能逃得出我母亲的天罗地网?何况还带着两个孩子。也许他那时糊涂了,一个男人的全部尊严都被践踏在地上,我父亲后半生都被我母亲攥在手里,最后却被她轻轻丢下,他完全疯了。”
他始终神情淡淡,却抽了抽鼻子,像是有些酸似的。
叶霁已经猜到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事——父母彼此折磨,对孩子是莫大的伤害,这一对兄弟在父母身上找不到温暖,也只有对方才可以放心依靠。
“我父亲没出过远门,什么都不懂,身上也没有钱,却带着我们逃了很远。这一路我与兄长相互依偎取暖,最后一口饭让给对方吃,等母亲带人抓住我们时,我父亲在我们面前,用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叶霁失声道:“你……令尊竟是这样去世的?”
他暗自握紧手心,却是遥远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心想,知白竟受过这样的苦,他却从未说过。
“我父亲自尽时,十分果决,我母亲还未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他就了断了自己。母亲不理会我们,只呆呆抱着他的尸体,我和兄长就抱着彼此,坐在干透的血泊里,过了一天一夜。那时我想,我只剩下他了。”
宁知夜语气轻描淡写,但这其中的惨状,也只有亲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叶霁低声道:“怪不得你对知白看得那样重,生怕他在意上别人,就会离开你。其实他对你也……”
宁知夜像是不愿听似的,打断他的话,接着说下去:“后来母亲就像换了个人,连见也不愿见到我们,就连我们生病时也不肯在床畔多留一会,好像一看见我们,就会想起我们的父亲。但若说她不会做母亲,她对凌泛月却又好得很。”
他刚才一直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把玩,这时两根指头一齐用力,那根颇粗的树枝发出“咔嚓”脆响,被折成两半。
叶霁的目光落在他的那只手上,见那五指肤色苍白,却十分有力的样子。
不由生出一个隐秘念头:他得不到亲生母亲的关爱,偏偏凌泛月却能,他便因此怀了记恨之心么?
他那些离间凌泛月和言卿的理由,是否真如他自己说得那样冠冕堂皇?
耳边忽然传来细微响动,像是有人跌落进水中,在踉跄踩水。
这声音其实很远,但叶霁五感灵敏,立即足尖一点,朝着声音的方向飞掠了起来。
他顾不得灌木荆棘挡路,一路用剑挥砍拦路的横枝,沿着一条长长窄窄的斜坡俯冲下去。
好不容易从乱林中挤出来,眼前是一条溪沟,溪中水草发出淡淡幽光,映照着中央一个人。
凌泛月就站在水中,如一尊雕塑。
他浑身都是泥水,发间夹着杂草,脸色灰淡如纸,就连身边水波的微光,也没有将他的眼睛点亮。
来时一个意气风发,爽朗骄傲的天之骄子,只剩下了个湿淋淋的落魄空壳,给他个碗,都能去长街要饭。
叶霁心中五味杂陈,蹚水朝他走去。见凌泛月腰间空空,看来是连佩剑都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叶霁将自己的剑取下来,摩挲了一下,塞到了凌泛月手中。
“策燕岛凶险,要有神兵傍身,”叶霁道,“我是用这把剑超度的言卿,上面还有一缕他的气息未散,送给你吧。”
凌泛月眼珠终于动了动,叶霁轻声道:“回去封了这把剑,留住这缕气息,当个念想。”
他顿了顿,又道:“受你一张金弓,回你一柄灵剑,投桃报李,这才是君子相处之道。”
他握紧凌泛月的手,帮他收拢五指:“收好。”
“叶、叶兄……不,阿霁,”凌泛月的眼眶中,水汽渐渐泛上来,将剑柄按在心口,颤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不乱跑了,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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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霁从溪沟中慢慢踱步出来,与斜倚在树旁等候的宁知夜撞上目光。
见了他,宁知夜道:“看来他这辈子都不会和我说话了。”
叶霁道:“你的确多管闲事,自以为是,还有点刻薄无情。”
宁知夜苦笑摇头:“你对我说话可真直白。”
“还有更直白些的话,我现在不想说出来。”叶霁道。
宁知夜看了眼他的腰侧:“你把配剑给了他,自己呢?”
“我还有一把剑。”
叶霁声音柔缓了下来:“但舍不得用。现在想想,一直收着,也没意思。”
宁知夜看不清他动作,只见他手腕一转一翻,一抹霜雪似的光芒便从他腕间泼了出来。
叶霁并拢两指,一脸郑重,摸过那流水般明澈的剑身。
借着剑身透散的光芒,宁知夜辨认出镌刻在剑柄上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