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韶卿流露出几分落寞之色, 低了低头,道:“她不知道叶仙君来。玉妈妈年纪大了,有了养老的意思,生意都交给了我这个干儿子打点,所以你一来,我就知道了。无人吩咐,我就不能来看看恩人么?”
  “昔日举手之劳, 不敢当什么‘恩人’。”叶霁道。
  韶卿低声道:“不,叶仙君是我一辈子的恩人。我至死也忘不了那晚画船的。”
  说完, 抬起眼睛,幽深地凝视着他。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叶霁想要划清界限, 可对方分明是在表达谢意,让人无从划起。
  叶霁额头渗汗,心想,沉璧的脚程可快得很, 千万不要在这时回来。他近来那样心神不宁, 韶卿岂不是正撞在他霉头上?
  正暗暗担心, 韶卿忽然捡起夹在窗缝里的一片纸钱,问:“叶仙君方才在祭奠人?敢问是祭奠谁?”
  “倒不是。刚才江上有人洒纸钱,让我想起了烟琴。”叶霁顺势将话题岔开了,“玉山宫的凌少主, 后来有没有来过?”
  韶卿意外道:“叶仙君原来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这样问,是认识凌少主吗?”
  “我和凌泛月是多年好友,”叶霁道,“他深受打击,我有点担心他。”
  韶卿有些怅然,笑了笑:“凌少主在烟琴的墓边修了间屋子,还把一张漆黑的琴埋在了边上,说从此就要住在那里,却被他父亲凌宫主带人硬绑了回去。父子俩在烟琴的墓前争吵,吵得天都要塌了。”
  叶霁握紧栏杆,怔然不语。
  忽然手背一热,竟是韶卿将手覆了上来,低诉道:“我们这样的人平凡低贱,命如浮萍薄烟,是经不得一点风雨的,不知道那一天就会烟消云散了。叶仙君你能不能……多顾怜一下我呢?”
  话声里,带了一点点颤抖。
  叶霁想着好友与恋人的惨剧,一股悲楚与怜悯,久久萦绕在心头。
  因此一直等韶卿说完,才轻轻将手抽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韶卿,若你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要是能帮得上,就不推辞。”
  说完,叶霁忽然觉得船轻轻晃动了一下。
  出于直觉,他第一反应是李沉璧回来了。从船头望船尾,却是空荡荡无一人。
  韶卿朝他贴近一步,叶霁还想着李沉璧,下意识侧了侧身。
  韶卿仿佛被刺了一下,有些落寞地道:“当时叶仙君为了我,不惜得罪枫云山庄少主,我早就万死难报,哪里还有脸再求叶仙君帮助?”
  叶霁道:“那时不只是为了救你,我也看不惯赵菁,打他一顿正好出气。”又问,“赵菁还和以前一样跋扈,随意摧残人么?”
  韶卿的脸色苍白了一下。
  叶霁敏锐地看着他:“莫非赵菁还在折磨你?”
  好半天,韶卿才摇头,郁郁道:“赵公子他……自那日叶仙君警告过他后,他倒是没再为难我。”
  叶霁冷声点破:“他就算不为难你,也有得是人可以为难。”
  韶卿黯然神伤,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尖锐:“玉妈妈手底下的,有十几个孩子已是被他弄废了,大家敢怒不敢言罢了。”
  “十几个?”叶霁震惊不已。
  这个赵菁,简直比他想象的还要丧心病狂,床笫间以伤人为乐,以至于这么多男妓竟被他玩弄到残废!恐怕丧命的也是有的。
  叶霁心里升起一股怒火,脸色也沉了三分。
  韶卿轻抚他的肩头,柔声道:“叶仙君不必义愤,俗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这话虽然只敢私下说,我却是深信不疑。”
  叶霁的手指,不经意抚了下腰边长剑,道:“此人枉为仙门同道。天道不罚他,自然有人来罚。”
  韶卿看着他脸上的凛然冷色,越发觉得他虽然是仙家骄子,已见识乾坤无限,怜心仍垂草木,不由得更加倾慕。
  但他也知道,枫云山庄近来势大,生怕叶霁惹上麻烦,就有些后悔说得太多,忙轻声细语道:“赵公子近来已改变了许多,他身边常带着一人,那人模样很美,很会讨他高兴,也精通风月,赵公子被他吸引走了大半注意,已经很少把心思放在折磨小倌上了。其实,能这样相安无事,我们就很知足了——开罪了枫云山庄,我们干这一行,也不好在逢棠城安身立命。”
  说完,就见叶霁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他身边带着的那人是谁?”
  韶卿一愣:“枫云山庄的门人,都叫他圣师。这圣师的本名,好像是叫赵濡…濡……唉呀,我也忘记了……”
  “你知不知道怎么才能见到这人?”叶霁问。
  韶卿心里有许多疑惑,但也清楚有些事是不能问的。思索一会儿,浅笑:“今晚就有一个地方,赵公子说不定会带着那位赵圣师来,就怕叶仙君不乐意去。”
  “为什么不乐意?”
  叶霁笑了:“赵菁和唐……赵濡雨结伴要去的地方,一定是个人人喜欢的好地方。”
  .
  启蛰坊。
  “启蛰”意为东风解冻,春光伊始,美好时光就此开始。
  启蛰坊是逢棠城最大的风月场所,对那些浪荡子、寻芳客来说,名副其实。
  春陵的湖心岛、江中屿多如牛毛,而启蛰坊其实是座带顶盖的环楼,建造在一个湖心小洲上,只靠游船往来进出。
  暮色还没降下来,启蛰坊今晚的好戏还没正式开启。
  而这场好戏的主角,名声远扬的小清倌霓娇,在自己的绣房里,被一位不速之客吓白了脸。
  她实在不知道这位少年郎,是怎么穿过重重眼线和看护,潜入她的窗子的。
  曾经也有孟浪大胆的年轻人,想钻她的屋子偷香窃玉,但手还没摸到她的窗沿,就被老鸨叫打手扯了下去,揍了个半死不活。
  而这名白衣宝剑的少年,进了她的屋子,就像散步一样,不慌不忙,冷眼打量着她。
  霓娇是启蛰坊捧红的小清倌,正式接客前,绝不许人染指。今夜她要接受恩客梳拢,启蛰坊早就传扬出去,请帖发遍了逢棠城的常客,看谁能有缘份采撷这朵娇艳待放的花。
  霓娇对这件事有些厌恶,还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一连掉了好几晚眼泪。因而当这少年闯进来时,她惊吓过后,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期待。
  这小相公好漂亮,年龄至多十七八岁,冒着危险闯到这里来,难道是她的一位热烈的仰慕者,想在她正式接客的前一夜带她私奔?
  要真是这样,其实也——
  那少年就是李沉璧,开门见山地对她道:“你今晚不必出去了。”
  霓娇莫名一喜,心跳砰砰,嗫嚅道:“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妈为今晚筹备了很久,奴家不去,她不肯罢休的呀。”
  李沉璧道:“我有办法。”
  霓娇的脸红成了晚霞。这小相公这样说,看来要么是为她赎身,要么是带她私奔了。又想,他轻轻松松就能进来这里,一定功夫很好,他又这么貌美,自己不会吃亏的……啊呸,她并不认识他啊!
  李沉璧道:“我替你去。”
  霓娇:“……”
  她腾地站了起来,见李沉璧表情认真,有些心神不宁地将绣帕放在唇边,咬了咬才道:“小郎君是在和我开玩笑么?这怎么能替得。”
  李沉璧掏出一把剔透琉璃的圆珠子,“叮叮当当”地抛在梳妆台上一个白瓷托盘里。
  珠子“咕咚咚、咕咚咚”满盘滚动,整间屋子都溢彩流光,霓娇的脸色变了又变。
  这可是修仙界的宝物,可以在人界兑金山、换银屋的灵转珠!
  见这少年抛灵转珠,就像孩童抛洒路边石子一样毫不在乎,霓娇也算有些见识,已猜到他恐怕来头不小。眼睛在那盘灵转珠上觑了又觑,不敢去拿,怯怯地道:“奴家没见过世面,仙君有什么吩咐,能否说个明白呢?”
  李沉璧想了想,道:“我家那位哥哥不守规矩,别人勾搭他,他却不明白,还要背着我逛青楼,我得给他——好好提个醒。”
  霓娇一愣,她在风月场浸淫久了,马上就品出了几分味道。
  这漂亮的小相公,莫非真是“相公”不成?因气不过契兄来这里寻花问柳,所以想了这么一出,来敲打敲打自己那不守盟约的“哥哥”?这样说来,也是个痴情的人。
  她一边上下打量,一边想,这小相公如此绝色,他那契兄也不知是个什么风流人物?总之忒没眼光,放着这么个尤物不弄,来青楼寻什么新欢,放眼这坊里也没比他更美的了。
  想通了这一节,霓娇忐忑不安的心放了下去。
  她本来也有些稚气未脱,这时小孩心性占了上风,长出一口气,笑道:“我可以帮你,但你给我宝贝珠子的事,可不要告诉阿妈。”
  李沉璧不耐烦道:“我告诉她做什么?”
  “那就好,”霓娇大喜,“我今晚本来也不想露面,一个个好似豺狼虎豹,吓人得很。阿妈想了个馊主意,要那群豺狼花重金买花丢我,我接了谁的花,就是应承了谁。一朵花竟卖一两,她也不怕数钱数得手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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