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是我。”叶霁涩然道,“我的身体曾被下过重蛊药,对金翅草有不好的反应,师父这么做是为了我。”
  他苦笑一声:“又是为了我。”
  这下,轮到李沉璧脸色发白了。
  上官剪湘瞪大眼睛,哑口无言。他是个心思极快极通透的,点头道:“是了,玄天山大会的关卡危险重重,每一届都有人受伤残废。有这么个损伤你的东西在,师父不放心的。”
  叶霁抓起杯子,一气饮干茶水:“如今多想无益,既然师父是为了我才抗下这份责任,我岂能置身事外。这结界至关重要,我去补。”
  “让我来补,”李沉璧道,“师兄别忘了,我的结界术也不差的。”
  上官剪湘咳道:“补这个字眼不太准确。师父的结界已经崩塌了,要立一个新的才行。”
  “结界一旦系在身上,身为界主便要肩负一辈子的责任,至死不可放弃。”叶霁盯住李沉璧黑湛湛的凤眼,“这是长风山主的担子,你实在没必要——”
  “师兄,”李沉璧同样地望着他,“我说过要做一个能保护你、扶持你的道侣,这也是我对师父的承诺。师兄不是也曾说过,‘希望我的师弟,有一日能和我并肩而立’?”
  叶霁心想,我的确说过。可风刀霜剑严相逼时,我真正想的,却是你能安然无忧、无风无浪地度过一生。
  上官剪湘看着二人深深对视的这副情形,有些痴了。
  过去他总觉得,叶师兄对李沉璧的感情,既有喜爱,也有疼惜,但真论起来,恐怕还是自幼养大的疼惜之情多一些。两人说是结为道侣,倒像是叶霁在哄着娇顽任性、情窦初开的幼弟一样。
  直到今日他才渐渐悟出,这两人之间,乃是生死相依、互靠互托的真情,他们经历的一切,只怕已远胜过世上大多的寻常恋侣。
  上官剪湘抖衣起身,肃然道:“结界的事情,你们到时再论吧。玄天山已是魍魉横行,刀山火海了。守山人的急信并非独寄我们一家,凡有点声势力量的仙门,这时大约都得到消息,打点弟子火速出发了,我们也要快些清点人手去支援才行。”
  李沉璧不知想到什么,面露一抹冷笑:“他们那样自私,这时候怎会争先?”
  “这个先得争啊,”上官剪湘轻嗤一声,“这一役结束,玄天盟必然按功分赏,多劳多得。玄天山的物产,哪一样不令人眼馋?唯独咱们不能抱这个心,师父立的结界破损才导致这一灾事,咱们是去——去补过。”
  李沉璧寒声道:“补什么过!不求回报守护他们这么多年,反而还有错?”一眼瞥见叶霁脸色沉了下去,住了嘴。
  叶霁从桌屉里抽出几本弟子名册,目光疾扫,顷刻就勾选出百来个名字。
  李沉璧接过笔,又在最年轻的那辈弟子名册里勾了十七八人。
  “他们应付得来险境么?”叶霁问。
  李沉璧点头:“我在演武场放灵兽咬人时,他们没后退,便考量了一下。胆气、本事都还不差。”
  叶霁略带诧异:“难得听你夸人。”
  上官剪湘扶眉心:“放灵兽咬人这事可千万别再有了!师兄你真得管一管……算了,以后说。”
  叶霁将名册丢进他怀里:“去点人吧,半个时辰后山门集合。”
  “那你们呢?”上官剪湘揣好名册,又折回脚步,多问了一句。
  叶霁道:“先走一步,去看情况。”
  上官剪湘点头,快踏出门外时,回身道:
  “师兄,沉璧,你们一定多多小心。”
  .
  叶霁和李沉璧穿行在刚下过一场冻雨的玄天山岭时,已经是下一个深夜。
  岗峦连绵十几里,中间夹绕着一江水。山高月小,仙木婆娑,树梢上结挂满了白亮的雾凇,在月色下折射晶莹,像是水银流泻着往深黑天尽头延伸,把世界划分成黑白两半。
  玄天山南峰结界口,二人与几家修士打了照面,核验了身份令牌,接着就各自赶路,往最深处的翻雪谷去。
  峰岭纵横绵延,广袤无际,各路的修士人马从四面八方进入,像是往池塘里洒了一把豆子,水花都溅不起大的,悄没声息。
  山深林密,他们索性用双足赶路,两只燕子似的在银森森的树杈间时起时落,一路过来不踩断一根冰棱。
  渺渺的白雾中,前面李沉璧飘然的身影,叶霁一伸手便可抓住,却又好像梦寐一样不真实。
  忽然,一根枝桠在脚下折断,叶霁身体竟没立即做出反应,径直往结冰的潦水坑里摔去。
  李沉璧背后像长了双眼,刹那就感到他气息乱了,一旋身抱住他腰肢,带着他轻巧落在地上。
  “师兄累了?”李沉璧擦了擦他脸上的雪水,“休息一会再走好么?”
  叶霁却不愿耽误时间:“刚才一时失足,并不是累了。”
  李沉璧盯着他的眼睛:“……师兄可从不在轻功上失足的。”
  叶霁还是摇头,李沉璧忽然俯身,从一小堆雪中拔出一株草,根茎金黄,两片叶子状如蝶翅。这样天寒地冻的节气里,还结了一朵指甲盖似的小花。
  李沉璧摆弄着那株草:“这就是金翅草?它会损伤师兄的身体?”只给叶霁匆看了一眼,就在指间碾烧成了灰烬。
  “的确是金翅草,”叶霁道,“这种草药很稀少,也就翻雪谷里生长得多一些,寻常野外是很少见到的。没想到让你寻到了一棵。”
  他怕李沉璧生出无谓的担心,又解释:“损伤身体远不至于。只是它释放出的气息,让我有些心浮气躁。”
  李沉璧蹙眉:“我随手一摘便有,玄天山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声音低迫,“若只是让师兄心浮气躁,师父何必大费周章地让玄天盟铲干净。”
  月光之下,李沉璧的脸色比雾凇还要冷白,眼瞳闪着凌凌的光,还要说些什么。
  恰在此时,只听“唰唰”二声,两人腰间的长剑先后出鞘一寸,发出低沉的铮鸣示警。
  远处飘来荡去的白雾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十几道伶仃的鬼影!
  鬼影半虚半实,似人形又像树影,捧着一簇簇幽幽的碧火,发愣似的钉在原地。
  又一阵冷风吹过,细碎的冰屑雨吹在脸上,迷乱人眼。那些鬼影也都虚虚实实,刹那间已飘忽到跟前,腥腐的怨气直吹到脖子里来。
  人间仙境之中,却有鬼魅横行,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叶霁几乎可以想象,渡冥狭间此时已经豁然洞开,数不清的怨鬼魂灵就像雾气一样顺着山峦走势流淌而下,四处蚕食性命。
  “别碰到它们手里的碧火。那是怨气所化,落在身上扑不灭,当心些。”叶霁一振长剑,人已经闪掠入鬼影雪雾之中。
  李沉璧屈指轻弹剑刃,以一声长剑清吟回应。
  见李沉璧煞有介事学他弹剑,叶霁心弦仿佛也被弹动,不露声色一笑。
  月色游移在缕缕絮云中,雪地折射下的树林也时亮时黯。
  林中景色水墨画一般,寒风萧萧,裹着剑风凛凛,两人的身形像是纸剪出的影子,飘荡在淆乱一片的树影鬼影间。时而闪过两道剑刃白光,乍亮出奇。
  这些摸不见踪迹的怨鬼,比恶兽邪妖要棘手得多,因为没有实体的东西,即使能被仙剑斩灭,那份变幻莫测的威胁也让人时刻如芒在背。
  尤为危险的,是众鬼手中凝聚着浓烈怨气的碧火。叶霁极为谨慎,依旧好几次被碧火擦肩而过,颇为惊险。
  叶霁和李沉璧不是专克鬼祟的符修,面对这群怨鬼,只能凭掌中剑一只一只斩除。群鬼消散后,月色清朗了不少,万物纤毫毕现。
  叶霁将长剑回鞘,转身去看李沉璧。
  后者也正朝他走来,叶霁连他长睫下的投影也看得根根清晰。
  李沉璧捉起他的手:“那群鬼一靠近,风里都好像结了霜,师兄的手也冰了。”
  叶霁感到他在探自己灵脉,失笑:“摸出什么来了没有?”
  “摸出来了。”李沉璧嘟囔,“摸出来师兄这时候不高兴。”
  叶霁道:“还用你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谁高兴得起来。”
  “不只是不高兴,”李沉璧按在他胸膛,感受衣襟下那温热的心跳,“……好像还有点不安定。像是对这里存着不小的忌惮一样。”
  叶霁有些吃惊,笑了起来:“沉璧真能看穿我的心?今后岂不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你了。”
  李沉璧难得没趁机卖乖卖娇,认真地问:“师兄是否也觉得,玄天山的结界崩得太巧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得不错啊。”
  叶霁沉吟道:“师父命悬一线,这也是迟早的事。玄天山的危机,未必在唐渺他们的算计之中。”
  说完自己也摇了摇头,看着李沉璧,等着他将两人共同的念头说出来。
  李沉璧道:“要是连师父病危也是他们筹划的呢?那么由此引发的每一件事,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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