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叶霁愣了神,对他伸手,五指却从一层虚影里穿过。
李沉璧又问:“师兄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叶霁怔怔地对他道:“你乖乖的,再等一等师兄。”
李沉璧眼中的清光,逐渐转深变浓,化为一团混浊:“一天看不到师兄,我就一天不吃饭不睡觉。既然师兄说事在人为,那我就去找你,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抓回来。”
叶霁想要握住他的手,却只抓住一团雾气。
他担忧李沉璧出危险,在黑暗中四处寻找,急匆匆撞在一人怀中。
这是十八岁的李沉璧了,一揽便把他紧紧圈住:“我到处在找师兄,师兄又在找什么?”
叶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李沉璧声音便迅速阴冷了下去:“你要去找凌泛月吗?”
李沉璧的脸,由下巴蔓延至嘴唇、鼻梁,渐渐被一片黑霾笼罩,狰狞陌生。
“不是他?难道是苏师姐?还是去找宁知白?或者那个韶卿?”
叶霁用力摇头,李沉璧不理会,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我知道了。是纪饮霜。你终于要去找他了。”
叶霁在心中焦急大喊,我在找你,师兄在找你。
可脖颈被一道铁箍锁住,半个音节也无法发出,只能紧望着眼前这人,希望李沉璧能与自己对视,明白自己的心意。
但黑霾很快舔上了李沉璧的眼睛,将他整张面目都盖住了。
李沉璧扭曲的音调,从黑霾后传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哪怕我做得再好,再怎么委曲求全,师兄心里总还是有他没我。我对师兄太失望了。”
字字句句如针扎耳,叶霁痛得无法呼吸,眼泪滚流出来。
李沉璧自然是看不见的,继续说道:“事已至此,我没有办法了,师兄,我们死在一处吧。”
话音落下,叶霁手中已多了一把长剑。李沉璧紧握住他的手,剑尖朝着自己胸口,就要带他刺下去。
叶霁竭力反抗,李沉璧却力大无穷地掰着他的手,朝着自己心脏处一点点推入。
血溅在了两人脸上。
看着被穿透心胸的李沉璧,叶霁悲伤地想,我真的杀了他。
又想,他说过要死在一处的。既然这样,既然这样……
他毫无留恋地举起滴血的长剑,对准自己心脏——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叶霁只觉得口中被喂了什么东西,凉凉流入喉咙。
叶霁转醒过来,忍耐着光线揉眼,太阳穴还在惊悸地突突跳动,后背全是冷汗。唐渺盘膝坐在一旁,笑了:“醒啦?”
叶霁沙哑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唐渺道:“解酒药。”又意味深长地问,“小叶梦到了什么?”
见叶霁僵冷着脸不说话,便道:“你在梦里,一直叫李沉璧呢。我还帮你擦了眼泪,不用谢。”
叶霁张望四周,见是在一条木船上,随波而流。大雾弥漫,空旷无尽。
“你想必做了很可怕的噩梦。”唐渺对他道,“你心底里在想些什么,让你居然开始害怕起自己的道侣了?”
叶霁道:“你我的关系,原来已好到可以交心的程度了?”
唐渺道:“小叶要向我问什么,我必定是知无不言的——风大,要不要披件衣裳?”
叶霁静静望着船底不知流向何处的河水,半晌,说道:“枫云山庄灭门,星玉短剑碎了,几千傀儡化作乌有,你心血付之一炬,似乎却并不难受。说起来,我该是你最大的仇家才对。”
唐渺噗嗤一笑:“你匡扶正道,我却到处放火。你被千夫所指,师友也死的死、伤的伤。但你却和我同乘一骑,同桌饮酒,现在又同船而渡……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同我大闹一场呢。”
“闹有什么用?”叶霁淡淡道,“我修为没了,打不过你。有个现成的马夫和钱袋,有什么不好。”
唐渺不料他竟是这样想,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不愧是你,这才是小叶!”
他大笑过后,仰倒在船底,极其放松地舒展手脚,看着铅灰色的天穹,说道:“我也是一样想,随遇而安罢了。一件事,拼了命能做成,当然好。做不成么——再想办法不就是了?”
叶霁也真心道:“不愧是你。”
许久无话。小船在水上行走,平稳缓慢,犹如摇篮一般令人昏昏欲睡。
叶霁的精力大不如全盛时,周围又都是一样的无边大雾,寡淡无趣,随着缕缕寒气入体,又要昏昏睡去。
唐渺却在这时,突然开口:“修仙之人,都把修为看得比命还重。要让他们成为废人,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我虽知道你心胸开阔,却没想你看得这么开,丢掉修为简直就和脱掉一件衣服一样。”
叶霁睁开了眼睛:“既然修为是衣服,我脱下了衣服,难道就不是我了么?要我说,不挂一缕的我,才是最本真的我。”
唐渺咧嘴一笑,骨碌碌转着眼珠,似乎想到了什么混话,要用来调侃他。船底却碰到了什么,轻轻一晃,似乎撞入了一道波纹中。
唐渺不正经的笑容一下敛了,挥出一道灵符定住船,对他道:“我们到了。”
叶霁跟在他身后下了船,脚下虚浮柔软,踩不着实地似的。又见东西南北,空无一物,唐渺兀自领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忍不住问:“你能认得路?”
唐渺对他说话的语气,已没了半分调笑轻浮,甚至堪称谨慎客气:“是,跟着我走就好,不需要担心。”
“唐渺。”叶霁反而定住了脚步,唐渺无奈回头,见他神情冷冷地发问,“师父在关山境设下了结界,这么久以来,你凭借关山弓,往来此处。”
“江泊筠和关裁已死,”叶霁脸色白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现成的关山弓了。你要怎么进入关山境?”
“小叶知道的,看来不少。”唐渺道,“关山弓已经无关紧要,毕竟,如今连结界也没有了。”
话音未落,叶霁已抬头厉声问:“什么意思?”
唐渺叹了口气,不说话。
叶霁盯着他的眼睛,渐渐冷静,醒悟过来就是一阵心伤,是了,师父眼下的身体,再也没有力量维持关山境这样浩瀚的结界了。
“那么师叔他……”叶霁抿了抿唇,迟疑地开口,“岂不是可以离开了?”
唐渺回答他:“没有那么简单。他早就离不开关山境,大概你师父也没想到这一层。”
叶霁心弦一紧:“为什么?”
唐渺温和地道:“故人已经近在眼前,小叶何必找我追问答案?”
叶霁闭上了嘴,手垂在身侧,慢慢握紧湿润的掌心。
关山境只有黑白灰的色彩,像一张白纸上铺水又铺墨,再用毫笔乱抹乱点,勾勒不出具体的形状。
叶霁跟在唐渺身后也不知走了多久,身上稀薄的力气渐渐用尽,虚弱感泛上来,按住怦怦急跳的心口,忍耐地咳嗽了两声。
他一咳嗽,唐渺便脚步一僵,犹犹豫豫地不断回头看他,神情颇为紧张。
“怎么,”叶霁浅浅一笑,“唐圣师想背我么?”
唐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显得很苦恼。
这一路上唐渺对他多有照拂,渴时喂水、累时扶肩、冷时裹衣,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进入关山境后,却极度谨小慎微,连他身边一丈以内也不肯靠近了。
叶霁平息了喘咳,也不瞧他,挺立腰背,继续往前走。
突然之间踩到什么东西,似乎很脆嫩,能踏出汁液来。
弯腰捡起被踩断根茎的一朵花苞,叶霁若有所思。
花苞在他注视下,轻轻一颤。胭脂色的花瓣竟在他手里层层绽开,内蕊嫩黄,鲜艳可爱。
在黯淡到绝望的关山境,忽然看到这样鲜亮生动的事物,叶霁呼吸一凝,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望去。
远处,桃红映衬柳绿,白鸟点掠碧波,温柔暖软的风抚摸他的额发,让叶霁一时恍惚,还以为到了哪一处胜景。
再一移眼,绒绒青青的芳草地,一直延伸到他脚尖。
唐渺也面露惊叹,却只惊叹了一瞬,就如蒙赦免地呼了口气:“小叶,我走啦。”
叶霁把目光从胜景中移到他脸上:“那么我该往何处走?”
“你喜欢哪里,就往哪里走。”
唐渺一路带他走来,慢慢吞吞,撤离时几乎如一阵狂风。叶霁一个愣神,已不见人,只能听见几句余音:
“——你走到哪里,他就在哪里。”
叶霁手中掐着那朵花,花瓣冰凉柔软,用指腹碾碎后,胭脂色泽残留在他指纹上,还带着淡淡余香。
这样逼真,叶霁想,不知沉璧能否做到?
他走到一处白堤柳岸,在浓荫柳帘里席地而坐。捡了一把碎石,有一下没一下向湖水里打水漂。
他支起一条长腿,胳膊随意搭在膝上,手中闲抛一把石子,额前碎发被风捋得向后翻卷,姿态很像一个兴致勃勃、未脱玩性的少年。双眼却深邃不见底,像在思考着无穷无尽的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