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即便这样说,宁若缺也还是放心不下,茫然无措地愣在当场。
况且,她自己凭什么能让殷不染付出至此。殷不染对她越好,她就越觉得亏欠。
原本在拧眉沉思的殷不染听到这句心声,顿时来了气。
“凭你呆、凭你傻、凭你是个大笨蛋。”
殷不染深呼吸,真想钻出去给宁若缺一个脑袋瓜嘣。
“傻瓜。”
宁若缺又将四处打量一遍。
她黑沉的眼眸望向尘簌音, 开口慢吞吞地问:“所以,前辈见我是想?”
尘簌音朝她温和一笑。
她缓步而来,莲花生于足下,如水般的五彩灵光荡漾开。
明明是相当有亲和力的人,然而宁若缺却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尘簌音启唇道:“至鸿蒙初辟以来,我族便与妖势不两立,难以相容。从挣扎求生到驱妖至人间界外,我族能有如今的繁荣,皆是无数人神苦心经营的结果。”
她话音一转:“然天道不会偏向任何一方生灵,因此人与妖此消彼长,难以分出胜负。”
宁若缺皱眉:“但前辈做到了,前辈飞升后,妖族数百年未敢来犯。”
不仅如此,神女还曾施云布雨、驱邪逐疫,开坛教化万民。
如若不是她突然沉寂,这样的和平估计还会持续许久。
“是呀。”
耳边倏尔响起一声轻叹,距离极近,宁若缺浑身汗毛倒竖,差点没忍住转身逃跑。
她瞳孔骤缩,恰对上神女垂目,仿佛温和而慈爱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但妖神饕餮,是杀不死的。”
“只要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它便能无数次重生。”
宁若缺猛地退后好几步,像头警惕的小兽。
实在是信息太多,她一边艰难地消化,一边防备着尘簌音再次靠近。
偏偏后者朝她伸出双手,做出邀请、或者说拥抱的姿势。
“苍生道传承已久,我辈飞升成神,为的就是将饕餮镇压于罗酆。”
“宁若缺,我的后来者,我已时日无多。”
谈话到此,目的已经不言而喻了。
迟钝如宁若缺,也知道对方的意思。
殷不染倒吸一口气,不假思索地反问:“凭什么?!”
她目前看不到宁若缺的表情,但哪怕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这笨蛋的思路。
便一时恨自己当初放不下架子,倘若把人早早拖去成亲,说不定就没有如今这些破事了。
果不其然,宁若缺当真开始认真思考成神的可能性。
好处是很多的,天下会太平很久,人族能休养生息,自己的亲友都会顺遂无虞。
她这般分析,就和数次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赴死一样。
心里列出的好处越多,殷不染就越气。
炸毛,想咬人。
可宁若缺嘴唇翕动,答应的话却迟迟未能说出口。
她清楚地记得,师尊说过,神女修的是苍生道。苍生道的传人须得“无情”。
也就是博爱众生、不偏不倚,如此才能与天道相合。
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好像应该再付出一点,再放弃一些。
由此彻底消灭妖神带来的隐患,以免前功尽弃。
然而宁若缺抚上胸口,心脏正在胸腔里生机勃勃地跳动。
顶着神女的温柔目光,安静良久的九重天,终于响起宁若缺略微沙哑的声音。
“抱歉、我……做不到。”
回答出的那一瞬,宁若缺反而不再纠结。语气从迟疑到坦然,也不过是一息的时间。
如果她真的成了神明,说不定会偷偷给殷不染开小灶。
譬如让素问峰开满花,让殷不染走路都能捡到灵石、一辈子平安顺遂。
天道不会允许她做出这种事,最有可能的,就是直接磨灭她对殷不染“多余”的感情。
她道:“我不想忘记殷不染。”
她若是回不去,殷不染岂不是白挨了天道惩罚?
只这一个原因,足够将她先前列出的种种好处一笔勾销。
神女并面不改色,依旧含笑以待:“自然不会忘记她,就如同众生不会忘记你一样。”
宁若缺:“殷不染不是‘众生’。”
“她是‘众生’中的一个,你所庇护的一员。”
“纵使没有她,你依然会选择这条路,不是吗?”
宁若缺还是拒绝:“不一样。”
她嘴笨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不一样。
于是她从神明眼中,看见了明晃晃的困惑。
“你既愿意以死庇佑众生,为何不愿为众生放下一人?”
她眼前一晃,下意识地想躲。
然而白衣神女已然飞身而至,冰凉的指尖点在她额头上。
离得这般近,不仅是宁若缺,连殷不染都打了个寒颤。
“天赋卓绝,而怀一寸赤心,救万民于水火,挽大厦之将倾。”
“我观天命无数,从未出错,从你诞生的那刻起,走上苍生道既是你的命。所以哪怕你身死道消,神魂最终也会来到我面前。”
“晏辞——”尘簌音顿了顿,倏尔说出一个名字。
她微微蹙眉,很快改口道:“你的师尊,她没有教导过你吗?为何会变成这样?”
宁若缺不说话了。
她本来就不擅长辩论,况且这事情的发展也容不得她据理力争。
五色灵光争先恐后地涌向宁若缺,滋补她干涸的灵脉。
宁若缺手指颤了颤,蓦然后撤,与神明拉开距离。
她先前观察了许久,九重天浑然如一体,与外界隔绝开来,可也有壁垒单薄的地方,只要打破就能出去。
更何况宁若缺察觉到自己的修为越来越高、在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飙升。
甚至隐隐捕捉到了一丝天道法则。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仿佛回到了对战妖神时,除却找到出口这唯一的想法,所有的感官调动都交给了本能。
侧身躲过一朵炸开的莲花,宁若缺耳边响起那道过分温柔、以至于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很抱歉,我原以为你与我是一类人,所以神位的交接早已开始,无法终止。”
“何况这虽非你的本意,但站在‘人’的立场上,我愿做一次‘恶’。”
莲花散作数片花瓣,试图将宁若缺围困。
后者及时躲过,还是免不了被擦破脸颊。
宁若缺抹了一把脸,意识逐渐模糊,指尖的殷红竟然让她晕眩。
尘簌音似乎无处不在:“何必。既有一颗济世之心,为何不愿顺从本心?”
殷不染在这具身体里,被颠得浑身难受。
哪怕只是记忆,那股可怕的压迫感也恍若实质。
但她努力睁着眼睛,睁着眼睛看宁若缺咬破舌尖。
莲花花瓣割开血肉,无数绚烂如虹的灵光从宁若缺身体里逸散出来。
灵光里有模糊的画面。
从破旧的粥棚边,手里拿着空碗、笑得温婉的殷不染。
眼睫垂泪,却还是坚持替她上药的殷不染。
悄悄把碗里的肉拨给自己、还特意用米饭埋起来的殷不染。
到后来一袭青衫,在古战场与自己同进同退的殷不染。
特意送来馒头,然后拐着弯问她味道如何的殷不染。
……
那么多、那么多——
宁若缺方才得知,自己和殷不染已经走了那么长的路。
这都是很好、很温暖的记忆,像浸泡在暖洋洋的阳光里。
与其说是不想忘记殷不染,不如说是——
她不想放弃去爱殷不染。
至始至终,她的所作所为从未偏离自己的本心。
剑修一步踉跄,忽然喘着气停下。
而后以灵气凝结为刃,割开手腕,从中抽出一把鲜血淋漓的长剑来。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修为却已接近鼎盛时。
剑光划出半圆,所到之处莲花尽数破碎、天星摇晃,随后如浪潮般涌向九重天的边界。
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尘簌音不得已眯起眼,再细看时,眼前已经出现了一道漆黑不见底的缝隙。
宁若缺跌跌撞撞地跳了进去。
下坠的同时,以一种相当决绝的手法撕开自己的神魂。
她只粗略地接触过一点有关神魂的知识,所以只会简单粗暴地用残魂将有关殷不染的记忆打包、藏在识海深处。
才忍着剧痛做完这一切,天道的法则骤然降临——
凡登临此位者,需以苍生为重、己为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