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上)
是夜,东宫再度传令。
与白日旌旗仪仗的浩大声势不同,只有暗色宫装之人悄然至此叩门,带来冰冷的“恩典”。
太子口谕,柳县令教女有方,特赐婚于镇北将军麾下一位驻守苦寒之地的偏将。
婚礼一切从简,送亲队伍已在外等候,明日卯时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柳佑之跪接传谕,双鬓已在旦夕间斑白,面容沟壑纵横更深,似被罡风吹皱的崖壁。
他如何不明白,只有他家破人亡,太子才肯在斩草除根后罢休。送走了爱女,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
更何况柳观水依旧昏迷不醒,他眼看着,心如刀绞。
明日?明日他的女儿如何能上路去受苦?
传令的宫人离开后,齐雪也从伏跪的姿态起身,看着柳佑之佝偻着无法再挺立的脊背,为老人蒙受的无妄之冤与丧子之痛感到悲伤。
是她,是她摸索出了檀木盒的暗格,让柳放更早地走上了那条绝路。
她深吸一口气,来到柳佑之面前:
“柳县令,让我去吧。”
柳佑之凹陷的眼窝里透出一点光芒,有些不敢相信。
齐雪继续道:“我替柳姐姐出嫁。您带着她走吧。”怕他不允,她又说:“我好歹会使些剑,说不定……能找到机会跑掉。”
她清楚,一旦踏上那条路,顶着太子亲赐的名头,在重重监视下,逃跑无异于痴人说梦。
等待她的,无非就是在苦寒之地了此残生,抑或身份败露,因欺瞒的大罪被当场处死。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再也回不来了,再也找不到她的薛意了。
柳佑之老泪纵横,看着可怜的女儿,看着眼前唯一渺茫的生机,他最终还是在为官多年的尽头,自私了一次。
他不顾家丁与齐雪“使不得”的阻拦,向齐雪深重地磕头。
不久后,太子派来的侍女为齐雪梳妆。
幸好,送亲的人都不认得柳姑娘的模样。
齐雪换上繁复沉重的嫁衣,乌黑的长发被绾成陌生的发髻,戴上珠翠。
她像个破布娃娃任由她们摆布,时间在压抑的氛围中流逝,久到她眼皮子也灌了铅似的沉。
她好像又回到了溪口村那间小小的屋子。
天地浸在米酒般的雾白色里,姐妹们围坐着笑语,恭喜她要做新娘子了。
她垂首抚过嫁衣,妆花缎一线焕出七彩晕光,牡丹纹样花心嵌珠为蕊,是云锦中的极品。
齐雪心底不再是当初感叹摆脱孤身一人的庆幸,而是纷生繁花的春潮。
门轴“吱呀”一声作响。身穿正红喜服的男子被村民们推着进来,首服缀有凤雀衔花饰,流苏以珍珠红玛瑙相间,垂落成帘。
他躬身谦迎贺喜的宾客,流苏随之晃动,其光飞萤绕鬓。
村里长辈正教导他往后的日子如何疼爱自己的娘子、恪守夫德。
男人虔诚地听着,又有所感,转过头,望向她。
齐雪心中既羞又喜,那是薛意啊。
只有一桩怪事——
她什么也看得清,除了薛意的脸。
她努力地想汇集所有的目光与精神,只看着他,眼前却总蒙着空游的水流。
恐怕是幸福太满,化作泪水漫了眼,连他含笑的容光都晕成了淡淡的墨画。
一只手粗暴地擦过她的脸颊,力道之大,实在叫她吃痛。
“不要哭!否则粉花了,白费工夫。”送亲的侍女不耐烦地呵斥道,将她从梦中拖拽出。
眼前的镜子里,是一张妆容精致却毫无生气,眼下被擦出一小片红痕的脸。
齐雪的瞳中也只剩空洞。
另一边,柳佑之强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将柳放匆匆托付给信得过的故人,恳求其秘密下葬,不求立碑,只求一方净土。
随后,他将不省人事的爱女小心抱上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自己也将在天亮起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送亲”队伍吸引时,黯然离开这座承载他一生抱负与无限遗憾的城池,远走天涯,永不回头。
翌日卯时,齐雪被扶着出了房门。
她低着头,透过红盖头下方有限的视野,看见一双搀扶着自己,略显熟悉的手。
是与柳放、巧荷一起玩采选格时……
“巧、巧荷?怎么是你?”她忍不住低声惊呼。
巧荷紧紧握着她的手,坚定道:
“齐姑娘……不,新娘子。太子那边允柳家派一个贴身丫鬟跟着,所以,我就来了。”
齐雪鼻子酸酸的:“你……你不怕……”
巧荷摇了摇头,小脸上满是豁出去的勇敢:
“是柳家多年前收留了沦落街头的我,给我饭吃,给我衣穿,我不怕!”
她凑近些,低声道:
“姑娘,您的行李……昨儿个车夫送回来了,我全给您塞在衣服里边带出来啦!那把剑也在。”
说完,巧荷拍了拍身上鼓鼓囊囊、塞得有些变形的衣衫。
一股暖流使得齐雪又要哭。
她以为自己会孤零零地堕入地狱,竟还有这样一丝微光舍命相随。
她握了握巧荷的手,然后弯下腰,勇敢地钻进了那顶将她与世间一切隔绝开来的喜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