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暴君本人肉眼可见的不高兴,哪怕直到船靠岸都始终绷着脸,像只被人强行撸毛到不耐烦的猫。
诺瓦只觉得漫画男主简直就是个难搞的神经病,对他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过度,表现得就好像他哪天会因为一个不顺心就兴高采烈跑去自杀一样。
“我不曾质疑您的能力,我惊叹于您的智慧与谋略,并对您将引领我们走向胜利这一点绝不动摇。”
有些昏暗的船舱里,金发的神眷者站在他身边,平静地注视着坐在椅子上的黑发学者,语气温和柔软,显得格外坚定虔诚。
诺瓦却只觉得如芒在背。莫名瘆人的可怖压迫感从对方身上一丝一缕地渗了出来,如一只将自己全然潜藏在柔软的沙砾中,随时都会原地暴起、将猎物死死困住的软体生物。
他不喜欢听人冲他道歉。道歉意味着不被重视、不被信赖、不被选择,意味着被收回的爱与温情和即将到来或已经降临的痛苦和伤害,那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在道德上占据制高点呢?
“如果你不曾质疑我,为什么要剥夺我的决定权?”他听见自己语气冰冷地说:“——还是说你也觉得我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
对方似乎陷入了沉默。教授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陌生至极的情感交流让他异常烦躁不安,甚至开始想要啃咬指甲。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船舱。他想去甲板上收集些克拉肯的粘液,重新构思下鲁米诺试剂的调配方式,或者干脆趁机将那只雄性雷鼓虾的尸体处理一下。他的大脑里还有无穷无尽的有趣选题,无论是什么都好过和人纠缠这些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诡异东西。
但是黑发青年被人拽住了手腕,等他反应过来,教授发现自己被扯进了另一人怀里,背脊被对方的胸膛撞得隐痛。
“……放手。”他阴郁地皱紧了眉头。
但是对方很不客气,完全抛弃了惯有的礼貌,一只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呈现出极为亲昵而危险的姿态。
“很抱歉,但这就是人类无法摒弃的不理性。”神眷者在他耳边平静地说:“因为我早已脱离了傲慢得认为自己可以对抗一切的年岁,我曾发誓要保护的一切最终依旧归于湮灭,我曾活得像个诸神眼中的笑话——所以我无法停止对您的忧虑之情。”
诺瓦觉察到一只温热到烫人的手掌扣在他的脖颈上,迫使他仰起头来,指尖仔细碾压过他的喉结,然后抵在颈动脉上,引起轻微的压迫与窒息。对方似乎丝毫不觉得暴露自己的软弱一面是什么值得丢脸的事,偏偏姿态是强硬得堪称冷酷。
“……我无法理解。”黑发青年慢慢地说。
“没有关系,我说给您听好了。”对方轻声说,将下巴轻轻靠在他的头顶,慢慢蹭了一下,语气是如此体贴温柔,姿态是如此低微谦逊,就像一个听话的病人在同医生诉说自己的病症。
“您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看到您受到任何伤害。”
“当您身处险境,我会感到担忧与焦虑,无论我是否能够解决险境本身。所以我希望您尽量不要以身试险,至少要提前和我沟通。”
“我不认为您是‘脑子不正常的疯子’,您只是与众不同,没有人能够定义什么是‘正常’。”
“您之前所说的话让我感到难过,也许我可以同样得到一个道歉?”
神眷者安静地注视着前方。对方在他的胸口浑身僵直地紧绷着,也不知是不习惯与人亲近,还是被他的直白惊吓。
救世主已经非常敏锐地觉察到一点,他的宿敌通常软硬不吃,十分难搞。但是如果直面旁人纯粹的善意,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便会本能般流露出生硬的紧张不安,就像遭受了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
对方分明对此无法理解,但也会生涩地模仿着回报这份善意,只是通常其方式会显得颇为诡异怪诞。
果不其然。
“……我道歉,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难过,我从来不曾认为你是那种虚伪愚蠢的人,只是一个玩笑,而我不擅长开玩笑。”
他的宿敌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耷拉下眼皮。若是其他人怕会被此人的态度气得血压飙升。
“——但是如果这会让你感到不适,那么确实是我的问题。我不会再对你开这种玩笑,对不起。”
……好乖。
神眷者在另一人看不见的角度无声地微笑起来。
“原谅你了。”他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对方的头发,然后松了手,看着那人从他身边炸着毛逃跑。
“那么,您愿意接受我的道歉么?为我的傲慢与软弱?”救世主笑眯眯地冲人伸出手来,总感觉恶趣味得很。不知怎的,诺瓦忽然想起来小学德育课,包括什么做错事情对不起,原谅他人没关系,昏头昏脑、乱七八糟的。
“不,我还在生气。”他冷淡地看人一眼,下意识往门口的方向移动:“……不过以后如果需要我以身试险,我会提前告知你。”
姑且为了让人不要再冲他发病。
第40章 玩笑
从清晨到深夜,莫里斯港口总是显得嘈杂而繁忙。满身油汗的渔夫与码头工人在摇晃的码头上匆忙奔走,兜售各色货物的行商与打扮各异的旅客挨挨挤挤,时不时还能瞧见几位衣着华丽、神情高傲的贵族。当地的孩童仰着热情狡黠的笑脸灵巧穿梭于拥挤的人群,只要往那黝黑的小手里塞上两枚铜币,便能收获一个能说会道的老练向导。
但是今日黄昏时分,莫里斯港的码头罕见地拉开了隔离带,已经靠岸的船客被要求迅速离开,更多船只被远远隔在海上。
“知道我们家老爷是谁么?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敢对一位银血贵族如此无礼!”
一名贵族的侍从气得脸红脖子粗,正在和维护秩序的治安官理论。谁知对方压根不理他,只是翻了个白眼,冲着不远处一大群守候在码头的、金灿灿的辉光教廷教士努了努嘴。
夕阳如血,侍从的眼睛里倒映出一艘从红色大圆中缓缓驶来的巨轮。其船头是一樽巨大而显眼的女武神像,她双手捧剑,眉眼低垂,头上带着圣洁的百合花环,正是传说中光明神座下最得宠的神眷者,侍剑者安吉亚。
能以侍剑者安吉亚为船首像,证明船主人的身份至少是一位尊贵的大主教。侍从顿时哑火,趁着周围所有人的心神都在那艘令人屏息的大船身上,悄悄转身没入围观的人群,向他的主人赔罪解释去了。
诺瓦跟在枢机主教身后,前方飘来那位拉加沙主教热络的攀谈。
“……接到您的讯息后,我立即着手准备黎明号的调度,只是万分不凑巧,黎明号正处于保养期,在多方协调下最快也要到明天晚上才能出海,这可真是……”
枢机主教的声音淡漠而温和,完全听不出喜怒:“那便请我们的贵客在此休整一天吧——您不必心怀愧疚,是我们来得太突然。”
拉加沙主教看起来松了口气,态度也更加殷勤。他先是抛出大段热情洋溢的溢美之词来赞美枢机主教的仁慈宽厚,瞥见那位大人神情淡淡,便立即聪明地换了个话题。
“恰巧明早便是一月一度的大礼拜,附近教区的信徒将齐聚教堂,恭听吾神的指引。如果您愿莅临,赐予些许教诲,那将是我们和广大信徒莫大的荣幸。”
枢机主教似乎对这个提议有些兴趣,微微颔首答应了对方。见周围一行人等的脸上已经显露了疲色,拉加沙主教很有眼色地闭了嘴,恭恭敬敬地邀请众人登上早已恭候多时的马车,前往当地光明教堂休憩。
“也许我可以邀请您与我一路同行,布洛迪先生?”及时叫住已经走向另一驾马车的黑发青年,米勒主教微笑着开口。
于是顶着众人各异的眼神,诺瓦平静地爬上了领头那驾最为华美的马车。
车厢里飘着淡雅的香气,内饰装潢华美精致且富有巧思。教授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枢机主教那七拐八弯的“闲谈”,一边饶有兴趣地仔细分辨窗框上那些精雕细琢的人物浮雕。
“……布洛迪先生。”
米勒轻轻叹了口气,便看见疑似神选之人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什么事”的眼神。
无论是血统、地位、履历亦或武力,这人明明在他面前堪称一无所有,但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看过来时,米勒却本能对人产生了某种隐晦的忌惮,就像他的面前是一片晦暗朦胧、寂静无声的诡异雾气。但等回过神来,他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忌惮一个普通人了?
尽管对方确实是一个有着平生罕见的聪明与敏锐的年轻人,但是谁会在意一只抬手就能捏死的蚂蚁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埃蒂罗处女找我是因为您对我感兴趣。”对方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道。
“她问我您都和我说了些什么,然后邀请我和她发生性关系。”黑发青年冷淡地抬起眼来,盯着车厢里的另一个人,又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您可以直接问我的,我一定对此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