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话是这么说,他脸上的神情却缓和了不少。
  “您说得没错,但柔软的本质本身从来不是什么坏事。”另一人温和而平静地回答:“他身怀超越时代的思想,这已令他注定孤独——但那些明亮至极、闪烁着人性光辉的东西会吸引许多人无法抑制地追寻他,就连我都是那趋光的飞蛾。”
  他微微笑了一下:“——况且我不会让他死。”
  “……”
  拉伯雷深深地凝望着他,这人几乎每一句话都踩在他的心口上,甚至有种情绪会伴随着对方的话语不由自主跌宕起伏的错觉。偏偏他又是温柔而真挚的,完全挑不出错漏来,要不是他先入为主对人心怀警惕,此刻也该对人心生好感了。
  这份天赋如果仅存在于一个普通人身上,那么对方也许会成为一个政客、商人或是骗子——但是当一位明明可以轻松碾碎大多数人的强者,还如此擅长操控人心呢?
  想到这里拉伯雷又忍不住瞪了尚在状况外的学生一眼,这死孩子到底从哪招惹来了这么个怪物?
  “我要加入。”没等对方开口说些什么,他便冷着脸抢话道:“没道理你这种冒冒失失的小崽子在前面冲锋陷阵,而我这个当老师的却躲在安全的后方——注意一下,我还是你的院长,你小子是想翻天?”
  “……我没有冒冒失失。”
  老爷子眼睛一瞪:“你还顶嘴?”
  诺瓦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坚持道:“我没有顶嘴,也没有冒冒失失。”
  “这关系到今后的布局。”他低声辩解道:“我会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只是危险是必然的,而我需要您在我无法顾及白塔大学的时候保护神学院,这意味着您必须在明面上不能和我扯上关系。”
  “当然,私下里是两码事,”见恩师脸色发黑,他又立即补充:“所以您要加入也可以,但是必须听我的。”
  “……你真该学学什么叫语言的艺术。”老头瞪了他一会儿,差点又想揍他,终于忍无可忍地骂道:“但凡能有你身边那家伙十分之一的狡诈,说话也不至于这么气人,今后和其他人也这个样子可怎么得了?!”
  他选择性无视了自己也是个直来直去的倔脾气,而突然被波及的某人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随后拉伯雷见年轻人抬起头来,安静地看着他。
  “可是您是我的老师。”年轻人低声说:“您是我的老师,我不该拿些糊弄其他人的说辞来糊弄您,也不希望您因为我的欺瞒而难过。”
  第91章 财富
  杰克·拉比是家中第三个孩子,上头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小妹。二哥被送去船上当学徒,日常漂泊在外,只是偶尔寄些钱回来。小妹年龄小,老是生病,依赖于母亲的照顾,平日里一家生活开销几乎全靠父亲帮镇里人打铁,他在教会学校上完课之余也会回家帮衬,但日子还是过得紧紧巴巴,他吃不饱肚子。
  拉比一家最出息的孩子,是他的大哥马代尔·拉比。杰克至今都记得对方收到白塔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傍晚——一向暴躁易怒的父亲乐得眉飞色舞,逢人便冲人高声炫耀,铁匠拉比的大儿子考上了大学!只要对方念完书,便能靠着文凭当个教士,做个文员,或者干脆去应聘贵族教师,彻底不用靠出卖力气来赚面包吃。
  “好好念,小子。”那天,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手掌重重拍在他肩上:“你二哥没那个脑子,但如果你能考上大学,老子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再敢逃学老子打断你的腿!”
  杰克当时呲牙咧嘴着不以为意,只想在教会学校念完,就赶紧找个活儿干,补贴家用——直到再一次听见大哥的名字,却是得到了对方在异端裁决所“畏罪自杀”的死讯。
  邻居开始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们一家,在背地里窃窃私语。父亲沉默着,只警告他们关于大哥的任何事,对外一个字都不许提。母亲每天以泪洗面,看见大哥的衣服就掉眼泪,几乎哭瞎了眼。小妹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年龄,见家里大人哭,她也哭,哭得父亲烦了,就举手瞪眼要揍她,杰克只好捂着小妹的嘴,缩在床脚,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大哥死了?这太荒唐了,他想,简直和做梦一样。不久前大哥还给家里写信,高兴地说遇见了一位好心且博学的教授,愿意免费辅导他,毕业可算有了着落,一封家书里足有大半个篇幅都充斥着对那位“布洛迪教授”的赞美,当时母亲还在抱怨,差点以为大哥浪费这么多墨水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不知怎的,杰克没有听父亲的话,趁着某天放学悄悄拦住教会学校的老师,请教那名教士,到底什么是“异端”。
  “异端就是异端,背弃神明,玷污灵魂,蛊惑人们和深渊中的魔鬼为伍。”教士神情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别有深意地摇了摇头:“不过吾神明鉴,那些十恶不赦的疯子活该被异端裁决所抓起来绞死,你可不要学他们。”
  杰克听不太懂,也不愿意相信,相较行事粗鲁还总喜欢欺负他的二哥,那个会抱着他和小妹讲故事的、温柔和善的大哥,会是个“十恶不赦的疯子”。
  后来白塔大学来了人,还带给他们家一大笔钱。说是退还学费,但实际上比每年交付的学费加起来后还高出不少。
  杰克警惕的、甚至是满怀仇恨地瞪着不速之客。对方看起来举止文雅,衣着得体,至少不像拉比一家一样狼狈不堪。母亲畏惧他,但也憎恨他,等对方走后立即将钱袋重重砸在地上,瘫在地上大哭起来,反倒是父亲重新拾起钱袋,紧紧攥在手心里。
  给你二哥写信,叫他去卡萨海峡,父亲命令道,我们立即准备搬家,离开白塔镇。
  杰克满嘴应下,飞快地跑了出去,但不是去寄信。
  他想得到一个答案,他有预感如果现在不问,那个问题这辈子都会在梦中纠缠着他。
  他成功拦住了那个黑发男人,布洛迪老爷,他气喘吁吁着、语无伦次地说,大哥在信里提起过您,我知道您是个聪明人,比我大哥还要聪明——所以您能不能、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马代尔·拉比真得是个活该被绞死的坏人吗?
  直到拉比一家离开白塔镇,准备前往卡萨海峡,和二哥团聚。途中他从路边拾起一页沾了果皮和不知名液体的残余报纸,本打算丢掉,却在瞧见一个熟悉的署名时鬼使神差地塞进了兜里。
  等到夜深人静,杰克悄悄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散发着异味的纸,借着月光,有些模糊的文字一字一句地印入眼帘。他忽然再一次开始发抖,就像整颗大脑都被浸泡在冰水里。
  “什么是事实,什么是真相?”那个高瘦的黑发男人用烟灰色的眼睛注视着他,让他想起银镜的碎片,血管里的冰,这竟令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异端裁决所说的就是事实,还是我说出口的便是真相?你真得相信我或者其他任何人脱口而出的判断吗?”那个人平静地望着他:“你比我认识马代尔·拉比更久,既然你来问我,那就说明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而这需要通过你自己不断去做事、不断去思考来检验。”
  ……是啊,我有自己的想法,杰克茫然而惶恐地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邻居的低语不对,父亲的沉默不对,甚至连尊贵的教士老爷的鄙夷与厌恶也是不对的。
  ——光明神啊,我竟然开始怀疑为您布道的使者,这是一种亵渎吗?
  “……不要去管那些尊贵的‘大人物’们说了什么,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他们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客观事实不会永远被谎言所扭曲……”
  苍白的月光下,文字如燃灼的火。最后几行油墨印成的字迹被晕开的液体染得模糊不清,杰克眯起眼睛,使劲凑近了些,一种毁灭性的预感与冲动令他的手指不知不觉颤抖起来。
  “……保持警惕,不必害怕。”那个人说:“诸君只需继续深入思考,认真行事,真理只会越辩越明。”
  “杰克!老子叫你磨锉刀,你小子在这里偷什么懒?!”父亲的爆喝声吓得他一哆嗦,连忙将报纸重新揉成团塞进口袋。
  “没、没什么,我在倒脏水哩!”杰克抱起工具,重新跑回父亲身边,卖力地干起活来。直到父亲阴沉的表情似乎好转些许,他窥着对方的脸色,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老爹,你知道那些在街上叫卖的什么报纸,都是隔多久才会发布一期吗?”
  杰克想知道的事,白塔大学的学生也想知道。也许是平日里便深受教授的思想熏陶,理所当然的,一大批学生迅速成为了诺瓦先生的忠实读者。还有学生从教授的办公室回来后,一脸神秘地宣称自己似乎瞥见了第二期文章的初稿,随后开始有不少胆大妄为的年轻人借着答疑的借口跑去神学院办公室偷瞧,可惜全被识破,被人毫不客气、灰头土脸地撵了出来。
  但是很快,一篇刊登在《白塔日报》上的、针锋相对的文章再次将人们的注意力拉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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