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便瞧见这位枢机主教忽得侧过身来,示意他看向牢房之外:“有位老朋友拜托我,希望能够和您说几句话。”
  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影沉默地踏进了牢房。
  往日里总是笑呵呵的和蔼胖肚子老头,短短数天便彻底瘦脱了型,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这令他整个人显得越发憔悴而愁苦,甚至还有几分恍惚的神经质。
  教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怀亚特先生。”
  来者正是白塔大学的副校长,猫头鹰的挚友,失踪已久的吉布森·怀亚特。
  老人一时之间竟不敢直视那双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烟灰色眼睛。他感到自己的一切肮脏与软弱都在其下无处遁形。
  “你们先叙旧吧,我就不打扰了。”但丁·马休斯微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
  临走之前,他忽然扭过头来,冲着诺瓦叹气道:“同为拉伯雷先生的学生,我比您年长几岁,姑且劝您几句——这都是些无能为力的事,还是早作打算、从长计议的好。”
  黑发青年没有回答。直到牢房的大门被哐当一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怀亚特终于捱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咬牙打算率先开口:“我——”
  年轻人冷漠地打断了他:“你拿走了我曾交给学会的那部分论文手稿,以其是我在未成为神学家的学生时期做出的研究、并无以福公约确保真实性为由,向异端裁决所提交了‘证据’。”
  甚至不需要太多严谨的证据。异端裁决所只需要一个看似公正的、可以在白塔镇人面前将他打为欺骗世人的异端的噱头罢了。
  怀亚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上流露出异常强烈的愧疚与痛苦来。
  冷风混合着雪花,从牢房高远的缝隙中灌了进来,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于阴影里几乎是发着光的,在罪责的洪水中纠缠着一切罪人,连着他脚上的镣铐,延伸向他身后的黑暗尽头。
  “……我不会奢求你理解我。”怀亚特颤抖着说。
  ——他应该跪下,在无罪者面前。
  “他们愿意向奥肯塞勒河承诺,只要交出主责,所有裁决者便会撤出白塔镇,保下白塔大学所有师生的性命,包括审判协会的那些孩子都能被从轻发落——”
  黑发青年毫无感情地垂下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那冲着他慢慢跪了下去的老人,如同一枚被大火烧过的、缩成一团的漆黑老树根。
  “如此巨大的让步仅仅只需以我的性命为代价吗?”他极其冷静地反问道:“您真就如此天真?”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令对方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寒冬里,汗水顺着老人花白的头发一滴滴渗了下去。
  他是个八面玲珑擅长和稀泥的老滑头,是个恪尽职守、关爱学生的好校长,是个和蔼又心软,还有些絮絮叨叨的老爷子——但是仅此而已了。
  很多人将他视为替猫头鹰处理杂事的助手,早年时期更是将他看作向来素有天才之名的奥列弗的跟班——直到天才奥列弗身陷险境,是吉布森·怀亚特将人救了回来,许多人这才真正认识到了这个看起来极不起眼的角色。
  “不,我当然不会仅仅只是因为这些鬼话!”老人开始变得语无伦次,不知道究竟是想要说服谁:“你说得没错,我们没有武装力量,怎么可能抵得过异端裁决所的一众裁决者?这一期的《神史》实在是——你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对抗些什么。”
  “听着,孩子,听着。”他正勉强强逼自己不要不断地大口喘气:“我已经老了,活够了,如果只要我死了,或者奥列弗死了,就能达成他的梦想,那么不论是我还是奥列弗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但是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对抗全世界的信徒,这是绝对无用的牺牲,这会毁了神学院,毁了白塔大学,毁了奥肯塞勒学会!”老人浑浊的眼中泛着泪光:“所以不论这是否会令最无辜的人死于非命,我也绝不能任由我和奥列弗的心血付之东流!”
  他需要再一次保护那些站在他背后的人,他需要再一次力挽狂澜。
  牢房一片寂静,老人剧烈地喘着粗气。可是另一个人为什么如此冷静?冷静得就好像对这令人唾弃不已的背叛早有预料似的。
  “您不必对此感到愧疚。”一个毫无波澜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这和我的计划相差不大,不会影响大局。”
  吉布森·怀亚特猛地抬起头来,极其震悚地瞪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好像瞧见了一只自深渊里爬出来的魔鬼。
  前世的神学院为什么会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诺瓦并不认前世的自己会在毫无准备的前提下发布《神史》,这是在赴死——那么最大的漏洞极有可能来自一场无法逃脱的背叛:学会选择明哲保身,抛弃了神学院。
  此刻背叛者已经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只是善良,而且软弱平庸。
  第139章 判决
  白塔镇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开展全镇公判大会了,也许是因为那些被指责为异端的人多是些乡野愚夫愚妇,罪名不过是些含糊不清的不敬神明,亦或是和魔鬼为伍,偷情交媾,这种事有什么值得将全镇的男女老少们——包括那些绅士老爷——如哄一群鸭子般哄出来观赏呢?
  公判大会的地点还是在镇上唯一的光明教堂,审判协会曾在这里砍下教士的头颅,血令他们的脑袋在某种意义上“漂浮”起来。至于现在,这群热烈粗暴的年轻人的灵魂领袖,却即将被押上临时搭建起来的被告席。
  枢机主教但丁·马休斯早已放出消息,宣称已经抓到了罪魁祸首。这座罪孽深重的城镇的其余“罪人”只要虔心向神明祈祷告罪,异端裁决所便愿意从轻发落,既往不咎,甚至放过已经被抓进监牢里的人。
  于是来观审的人很多,以至于教堂大门被迫大敞着,以免那些被裁决者挡在教堂门外的镇民听不清任何字眼。
  这是一次集体公开审判。首先被带上审判席的都是些镇民,所有人温驯地痛哭流涕着交代了自己被魔鬼蛊惑后犯下的罪行,于是异端裁决所的审判官果然很是大度地赦免了他们,只需接受十下鞭挞,并且缴纳一定额度的罚金,便能重新回家。
  围观的人渐渐开始变得嘈杂不安。但是忽然,一种奇妙的寂静自人群末端开始向着教堂蔓延,就像传染病一样。寒风吹拂着所有人额头上的汗,为那些躁动降了温。
  年轻的学者出现在了人群的尽头。
  他看起来像是一种来自历史中的、苍白的黑色虚影,他站在人群中,他走向了人群,沉默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所有人都认为他在注视自己,用那双烟灰色的,如同银色群星融成的透明镜面般的眼睛。
  他甚至还带着镣铐,在脚上,但是赤裸的双手和脖颈上什么也没有。也许那些人认为他已无法逃亡,那么无论是挥舞着拳头,亦或高昂起头颅,都没有任何意义。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城镇里的乌鸦忽然多了起来,就像早已离开白塔的鸦群再一次回来了一样,它们在同样苍白的天空中盘旋着,发出粗哑不祥的宣告。
  诺瓦不由眯起眼睛,试图令自己成功对焦那些细小的黑点。他看见了白塔大学的学生,他们挤在人群中,紧紧握着彼此的手,艾德里安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
  他看见了老师,比起上一次分别老人已经变得越发苍老,满脸的皱纹如同干涸大地上的刻痕。
  他看见了差点成为他的“未婚妻”的艾米莉亚·卡莱顿小姐,她穿着一身黑裙,双手缠在一起,哀伤而无助地望着他。
  他还在人群中看见了他曾经的堂弟波西·布洛迪——这小子来这里干什么?失去眼镜的诺瓦再次仔细确认了一遍——那个带着家主戒指,从兜帽里露出几缕布洛迪家族同款黑卷发的少年,不是他的蠢堂弟又是谁?
  对视的那一瞬间,少年脸色惨白,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的那位兄长已经率先面无表情地移开眼去,似乎没有看见他——也有可能是不想看见他。
  一阵风穿过教授的指尖,有人慢慢握住了他的手。
  诺瓦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逼迫自己继续神情如常地走向那座溢着血色的光明教堂。他的周围除了看守之外空无一人,但是手指上温热的力度是真实的,那个人似乎不想让他离开似的,一点点将手指插入他微微张开的赤裸指缝间,深深握紧,仿佛渴望借此将他拉入安全的未知深处。
  但是对方终究还是放开了他的手,风在他的额头上一触即分,像是有谁试图刻下护符。
  囚犯终于进入了光明教堂,原本始终大开着的教堂大门却被关上了。迷茫的镇民们被裁决者们挡在教堂门外,他们徘徊着,久久不愿意散去。
  真正参与这场审判的只有教廷。
  辉光教廷见识过这位神学教授可怕至极的口才,他们并不愿意冒着在镇民面前当众下不来台、甚至被人三言两语引发暴动的风险去确保所谓“审判的公正”——至于这样是否会引发抗议?那些失去组织的镇民真的敢为了这种小事冲击光明教堂吗?况且有宗教法律,有陪审团,有审判官,有证人,又有谁能说程序不公?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