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黑发青年逆着光,脸上的神情看不太真切,嘴唇却是紧紧抿着的,竟是流露出一种显得颇为不知所措的慌乱和委屈,看得老人忍不住向他伸出手来。
  “是‘腐烂病’吗?”教授握住那只布满老人斑的温热手掌,低声说道。
  能让老师如此斩钉截铁地认定这是无可挽回的重症,以至于决定瞒着他,这是最有可能的猜测。见马车里的两人都不说话,他的心顿时深深地沉了下去,只感到胃部一阵阵发冷地剧烈绞在一起。
  他不再说话,只是伸手搀扶着恩师,将他扶下马车。
  “臭小子,真是胡闹。”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不满地试图转移话题:“你们两个合起伙来算计我一个老头儿,丢不丢人?”
  “您大可以拿拐杖敲我脑袋,随您高兴。”教授面无表情地说。
  待到扶着老人慢慢坐在书房的扶手椅上,他在人身边站了一会儿,就像是在承受什么难以忍受的东西似的,忽然深深吸了口气,胸口随之剧烈起伏了一下。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似乎十分平静地问道。
  拉伯雷竭力避开那双令人不愿直视的灰眼睛,盯着对方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桌,硬邦邦地回答道:“没多久。”
  “老师。”
  “半年前,行了吧?”老头儿终于自暴自弃地嘟嘟囔囔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那点聪明劲儿全往你老师身上使了!”
  对方没有反唇相讥,只是一声不吭地抓紧扶手,手指用力到泛起了青白的颜色。
  拉伯雷看不得他这幅模样,只感到心脏揪起来一阵阵疼。
  “好了好了,别这幅样子,”他直起身来,伸手戳了戳学生的额头:“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你得高兴,这证明你家老师不是个长生不死的老怪物。”
  冰冷而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老头儿顿时慌了。他从未见人这幅模样,仿佛再苦再累,遭再大的罪,受再大的委屈,他这个学生都不曾掉过哪怕一滴眼泪。他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手帕,一旁的阿祖卡默不作声地适时递上,拉伯雷瞪了人一眼,转而粗鲁地糊到了学生脸上。
  “擦擦!”他瞪起眼睛,努力维系着师长的威严,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都成这么厉害的大人物了,还在我这个糟老头子面前掉眼泪,像什么样子?”
  对方任由那柔软的手帕盖在脸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阿祖卡轻轻拢住了他的肩膀,这似乎给予了他某种无声的力量,足以支撑他再次发出正常的声音。
  “那我也是您的学生。”年轻人倔强地反驳道,尽管声音中带着无法遮掩的颤抖:“我认为在此时情绪爆发是非常合理的。”
  他深吸了口气,扯掉了自己脸上的手帕:“抱歉,老师,我着实不该在这种时候让您费心安慰我,我正在思考该如何为您制定治疗方案……”
  “可是怎么办?”那双灰眼睛分外无措地望着他:“我发现我好像无法控制我的情绪了。”
  第410章 难受
  巨大的浑噩笼罩了他,他无法分辨那些杂乱不堪的激烈情绪究竟是什么,他的思维和躯体皆无法拆解分析它们,以至于他只是感到某种铺天盖地着、让他化为轰隆隆坍塌着的沙塔的茫然。
  他下意识想要寻找一种足以将其重新聚拢起来的东西,于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彻底重归了冷静,甚至显得有些冷酷:“发展到什么程度了?都有哪些症状?您有请长青树学院的治疗师诊治过吗?我们可以试试除了治疗法术之外的方式,我……”
  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捧住了他的脸,用粗糙的手指不断抚摸擦拭着他的眼睛。诺瓦有些奇怪地望着面前的恩师,一时甚至尚未反应过来,对方的掌心为何是湿润的,又冷又烫。
  “……我没事。”他反手紧紧握住了老人的手掌:“只是一些迫不得已的生理反应,现在最该在乎的问题不是我的情绪,是您的——”
  “孩子,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应该很了解我。”德尔斯·拉伯雷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
  老人的面部表情看起来极为严肃:“我知道那些人背后怎么说我的。他们说得对,所谓的‘先知’就是一个脾气古怪、不识抬举的糟老头儿,承受不起什么荣华富贵,也不喜欢什么衣食玩乐——我就想教教书,做做研究,顺便教训教训那些傻瓜学生。”
  “白塔大学简直是我这辈子呆得最舒坦的地方,不像猫头鹰那个老东西那么浮夸,我的梦想就是死在讲台上——别给我皱眉头。”他平静而坦然地注视着学生的眼睛:“你知道的,无论得不得病,这都是迟早的事。”
  见人不说话,拉伯雷不满地哼了一声:“难道你希望你的老师变成莱昂内尔·莫尼那副德行吗?懦弱、自私又无耻的害虫,为了活下去丑态百出——我问心无愧了大半辈子,不要临死前却成了个祸害!”
  “……这是两码事,您在偷换概念。”黑发青年低声道:“总不能讳疾忌医,治疗师,药剂……这个世界是存在魔法的,总有一种办法……”
  “我是你老师,你个小毛孩子还管教起我来”老人冲他吹胡子瞪眼:“你以为我没试过吗?可是明明我还能讲课,还可以继续教学生,我就是不乐意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混吃等死,天天去灌那些劳什子药,看那些治疗师对我直皱眉头——”
  幽灵派来的那些保护他的人对他很恭敬,也不会太多过问他的决定。而这令拉伯雷有了找借口前往长青树学院、并且成功瞒下病情的机会。
  “我明白的,老师。”年轻人安静而悲伤地注视着他。
  那种躺在病床上无能为力地等待死亡降临的感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一点点变成无法思考的肉块的感觉……足以逼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
  “……我都明白。”
  理性告诉他,他应该尊重恩师强烈的个人意愿。但是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平静地、将德尔斯·拉伯雷这个名字从他未来的计划表中划去。
  拉伯雷皱起眉来,一时之间没有想通对方到底哪里“明白”,“明白”了些什么。他们两个的脾气,在某种程度上简直是该死的一脉相承,总是谁也无法说服谁。
  “别想太多,我做的决定和你完全没关系,”老头儿冷着脸,粗着声音补充道:“你要是敢钻什么牛角尖,那我死了也不得安生。”
  “……好。”年轻人的声音很轻,像是即将在空气中消散:“我尊重您的选择。”
  拉伯雷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会这么轻松地得到承诺。
  “但是您得答应我三点条件。”学生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沉沉地注视着他,摆出了谈判时的压迫性姿态:“首先,您可以留在白塔大学任教,而我会安排一支最顶尖的医疗小组常驻白塔大学,他们会尽可能兼顾您的身体情况和日常工作生活——但是您得接受治疗,配合治疗师的工作。”
  老人还没接茬,便听见对方一口气说了下去,仿佛生怕被他打断似的:“其次,我希望阿祖卡能够定期前往白塔大学为您做身体检查,缓解您的病痛,而您不能任性将他赶出去。”
  “……最后。”黑发青年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如果事态真得走到了……最后一步,请您允许我亲自送您离开。”
  拉伯雷皱起眉来,他不想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结果尚未开口,便听见这个最令他为之骄傲自豪的学生开口道:
  “求您了。
  “……”
  “您要是不答应我,我现在就跪下来抱着您的腿不放手。”年轻人居然开始面无表情地耍无赖,惊得老爷子顿时瞪大眼睛,身体微微后仰,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一向脾气冷硬古怪的学生。
  眼瞅着对方真要在他面前跪下来,老头儿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将人一把搀住,痛心疾首地瞪着他:“你你你,你小子这是从哪儿学的这一招?!”
  他那么大一个乖学生呢?从不擅长撒娇耍赖也不会说些好听话,直愣得令人担心会在哪里受排挤、受欺负了都不自知,有时候简直将人气得半死,但会老老实实低头听他训斥、替他做低糖饼干的乖学生呢?!
  他一边将人胳膊抓得紧紧的,一边恶狠狠地瞪向一旁疑似将人教坏了的罪魁祸首。
  某位神明露出了一个略显无辜的无奈表情,气得老爷子不由重重哼了一声。
  但是自家学生正绷着脸,表情和语气都很生硬,似乎并不擅长这般“威胁”人,反倒简直像是在引颈受戮,以至于一向溺爱学生、嘴硬心软的老头儿对他完全说不出一句重话。眼瞅着那双尚且泛红的眼睛,拉伯雷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算是妥协了。
  “行了行了,都听你的!”老爷子没好气地甩开他,力度却很轻:“给我站直了,这么大个人了,像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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