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合香(一)
漆萤离开明月曲,枕微跟在她身边。
“那个叫绮忧的伶人的确是被夺舍过,但那鬼魂并无恶意,也没有来找小荔的麻烦,他收集阳气似乎不是为了修炼,像是在养着什么东西。”
“什么?”
“那东西藏在柜中,我过去时险些被他察觉,便回小荔那里了,不过我匆匆看了一眼,好像露出来几缕头发,如果是人的话,你说,会是活人还是死人?”
漆萤摇头。
“我在明月曲查了一圈,云梦州边际分别有小楼六幢,住在小楼里面的乐伎实际上都是被软禁的,平日不得离开,若有客人召侍,会被带入玉珰缄札馆中侍奉。”
“如果想要偷偷养一个活人,似乎很难。”
枕微飘来飘去,“不过这件事到底与我们无关,如果是怕那个鬼魂伤害小荔的话……你会管吗?”
见漆萤无奈,嘻嘻笑了两声,“你走之后,小荔拿着荷包偷偷哭了很久的,你要无视一个小郎君的赤子之心吗?”
“我要怎么管?”
“给小荔赎身呀,这对安定公府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总有一日我们会离开安定公府的,到那时,他该寄身何处?”
“带回琼澹山?”
“你让我养着一个活人?”
“你不是还养猫了吗?小猫寿数短,人寿数长,等乌圆走了,你还能再养小荔二十年,小荔还可以跳舞给你看。”
“他不是宠物。”
“你把乌圆当作宠物?”
“不是。”
“那不就好了,你把小猫当女儿养,给她找个爹爹,有什么不可以的。”
漆萤蹙眉,枕微道:“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事了,我们继续说明月曲的命案,桐君饮鸩自杀,明月曲的老板不可能主动报官,那么大理寺和金吾卫为何会来查案,这很奇怪,对吧?”
“桐君的确是自戕的,但是在这之前,杜二郎已经和明月曲的老板签了契,以一百金的价钱给桐君赎身,杜二得知桐君死讯,便立刻去了大理寺报案,指控明月曲戕害他买下的乐伎,倒打一耙,张口便要两百金作为赔偿。”
“大理寺查出桐君的死因后,杜二不肯善罢甘休,执意要与明月曲对簿公堂,老板不想将事情闹大,遂提出将原先的一百金归还,再令予一乐伎送至长陵公府。”
“你猜,这乐伎是谁?”
“是谁?”
“绮忧。”
-
夜半,荔胭提着一盏风灯离开小楼,往云梦州北边寻去,积雪已深,他脚步极轻,见有守卫在楼下,遂灭了灯,搁在一侧。
向上仰望,二楼窗扉半阖。
荔胭等了一会,那两名守卫逐渐困顿,便趁他们半梦半醒时,顺着栏杆爬上二楼,推开窗,却一时踩空,翻滚进去。
揉着撞疼的膝盖,抬头,见绮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偷东西?”
“我没有!”荔胭气急败坏,又怕惊扰楼下守卫,连忙压了声音,“这里是空的,有什么东西可偷的。”
“那你想做什么?”
“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他神色凝重。
“什么?”
“桐君死了,杜家二郎来明月曲闹事,老板要再送一个人到长陵公府去。”
“哦,那又如何?”
“要送的人是你,我是来给你报信的,你知不知道,楼下有两个守卫在看着呢,老板怕你听到风声,才让你迁居过来的。”
绮忧冷笑一声,“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傻?”
荔胭气极,“我是好心,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事情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杜二不是好人,你不能去长陵公府。”
“所以呢?”
“你逃走吧,趁现在,那两个守卫正困着。”
绮忧嗤笑,“你觉得我逃了以后,有多大的本事不被抓回来?他们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悄悄地上来查一次房,即便没有被察觉,这一个时辰内,我一定能找到机会离开明月曲?”
“我知道,来之前,我想好办法了。”
“等你走的半个时辰之后,我在这里点火,让小楼烧起来,守卫一定会以为你是才逃走的,便会在小楼四周寻你,玉珰馆和北门的守卫也都会被调过来,你趁着这个时间,离开明月曲,想办法躲一阵子。”
“那我岂不成了逃奴?”
“逃奴总好过丢了命!”荔胭怒目圆睁。
“若你真被送到长陵公府,也许命都保不住了,你不知道吗?杜二玩死过人的。”
“你走吧。”
“绮忧!”
“我如何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帮我?那日我抢你的女郎,也许你怀恨在心,想害我呢?”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我!我确实特别讨厌你,你想引诱我的女郎,我一点都不想帮你的,但是……”
“但是我刚到明月曲的时候,你帮过我的。”他抬起头,目光幽怨。
“帮你什么?”
“我第一次在水榭中跳舞,有人喝醉了往台上泼酒,是你帮我挡下的。”
“你记错了吧,我没有做过这种好事。”
“我没记错。”
“就为了这点小事?”
“嗯,自幼父亲便教导我,要知恩图报的。”
见他不为所动,荔胭恨恨地转身到窗口,“你说得对,日后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我只是过来报信的,跑与不跑,在你自己。”
他要下楼,绮忧道:“等等。”
“你同意了?”
绮忧从矮凳上取了条绸布,用茶水浸湿,递给荔胭,“着火后,用这个掩住口鼻,从楼梯下去,别蠢到从窗口跳楼。”
荔胭点头,睁着鹿眸道:“我有个要求,你出去了,不准去找我的女郎。”
“我知道你生了一副好看的皮囊,来明月曲见你的女郎不比见桐君的少,你寻求谁的庇护都可以,但不能再勾引我的女郎。”
绮忧嘲笑道:“说得好像没有我,她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似的。”
荔胭脸色涨红,“别人我管不着,但你不行,你在玉珰馆伺候过人的,不干净了……”
“呵。”
绮忧要从窗棂上翻下去,荔胭死拽着他的头发不放,“你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对她起心思。”
“放开。”
“不。”
“绮忧若对她有意,便不得好死,够了么?”
“你走吧。”
近五更天时,荔胭在妆台里找到一些丢弃的梳发香泽,浇在堆积的丝织物上,用烛台点燃,很快便扬起滚烫火花。
用湿绸掩住口鼻,猫在走廊尽头。
楼下两名守卫骤然惊醒,慌慌张张上来查看,他便借此机会下楼离开。
这幢小楼的主体以杉木建成,很快便被四处蔓延的火焰湮没,热气向外弥散,楼下堆雪甚至被灼烧融化。
荔胭沿着云梦州边际的竹林向南跑,冷风灌进喉咙,痛痒难耐,他不得不停下来,按着胸口大声咳嗽。
林中忽有人提灯往此处照来,那人大喝道:“是谁在那!”
他自林间快步追来,荔胭慌张起身,再往南,又一守卫听见声音,穿过竹林向此逼近。
“站住!”
踩雪声步步紧逼,两盏风灯越来越近,荔胭躲到湖岸,退无可退。
湖面乱冰漂浮,寒月照映,惨淡如碎镜。
碎冰之下,有冥冥黑水,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