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那信似是而非,分明在危言耸听。”陆渊心下警铃作响,忽然发觉自己以来都瞧不起的侄子,变化巨大。
  凌当归点点头,“自然了,那就是用来试探的,果不其然,颇有收效。”
  说完,没人搭话,蒙面只剩下眼睛的陆渊盯着他。凌当归也不尴尬,继续道:“舅舅,事情是这样的。约莫一个多月前,我在郊外纵马,偶然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生得俊朗,不过浑身都是血,还非要抓我的腿,不过一看就是短命鬼。我觉得晦气,本想不理的,但本世子心善,还是将他扔到乱葬岗了,也算是有个安息之所了吧。”
  语气颇为刻薄。
  陆渊似乎在掂量这话的真假,“他当时死了吗?”
  凌当归表现得更加恶劣,“不知道啊,也许死了,也许还剩一口气。不过能确定的是,他现在死了。”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10000积分。恭喜宿主,请再接再厉!”
  凌当归的这番话和若无其事的神态,无意识中透出来的恶,令久在上位的陆渊也愣了一下,这熟悉感,才是原来的凌纵,血液里流淌着宜国凌氏一脉相承的疯癫。
  陆渊没有多想,只冷冷道:“你这与杀人有何区别?”
  “舅舅怎么能说是杀人呢?万一当时他已经死了呢?我还做了好事,帮他善后呢。”
  风絮的动作很快,尸山尸海中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被拖了上来,平放在铺着落叶的泥土上。风絮点上火折子,使二人能看清楚少年的样貌。
  少年尸身已经开始腐烂,脸色惨白,脸皮薄得像扎的纸人,毫无血色,掀开眼皮,暗淡的眼珠散大,犹如死掉的鱼目。陆渊早些年也作为文官随过军,见过战场,因而一看便知是死人之状。陆渊心下已七分确认,却不敢笃定,伸手去探鼻息和颈侧动脉。毫无呼吸和跳动,陆渊还要再检查他的伤势,却一阵尖叫似的风穿过耳后,激起阵阵阴森。
  幽幽的声音随之而来——
  “舅舅,你好像杀完人之后检查人有没有死透啊,手法真专业。”
  陆渊吓得缩回手,十分恼怒:“凌纵!”
  凌当归笑眯眯,欠欠道:“开个玩笑嘛,舅舅不会真的生气了吧。您继续探查。”
  “滴——获得50积分,累积10050积分。”
  陆渊讽笑,火折子中凝视凌当归的眸光尤为复杂,“不用了,此般模样,怕是已经死了半月以上了。你半夜找我,就是给我看这个?”
  停顿了一下。
  凌当归微微一笑,“自然不是。一来我便道明缘由,我的目的是要舅舅去救陆观南。光是让舅舅看个已死之人,尚不足体现我的诚意。”
  说着,凌当归顺理成章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想来此物的分量应该是能动摇舅舅的。”
  双指夹住一封薄信,在指间,一方暗红色的章印恰好露出来,篆体的红字,沾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陆渊认得,那是光阳侯的印信。在抄没光阳侯府时,这枚印信早就被封入织蝉司了。京兆府抓捕的那批痞子也说,信封上有红色的印章。后来几人打斗,信封掉落沾了血。
  竟在他的手里!陆渊感觉大脑嗡地重响,呼吸越发沉重,声音被刻意得压紧,“这是什么?”
  凌当归轻飘飘道:“我在他身上发现的,看起来好像还挺重视这封信的,我扯了好一会才拿到呢。舅舅想要吗?”
  陆渊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少年。似乎行事匆忙,一向铺张奢华的祁王世子竟也没来得及换衣裳,仍旧穿着白日那件沾了血迹的绯红锦袍。因纵欲过度,长年累月眼下的乌青此时也淡了许多,眼神竟不知何时变得明亮有神,恶劣依旧是恶劣,但比之从前,又似乎是不一样的。
  有那么一瞬间,陆渊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凌纵了。
  “舅舅?”凌当归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信,略显失望,“啊,原来是我想错了吗?那真是奇怪了,堂堂京兆府和平昌公通缉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个人很特殊?舅舅,他是谁啊?”
  陆渊的目光追随书信,咽口水如同吞刀,“信上写了什么?”
  凌当归将书信收入怀中,“舅舅想要这封信,那咱们就要谈谈交易了。”
  “你看过信吗?”陆渊又问。
  “当然看过,舅舅放心,只有我一个人看过,连父亲都不知道此事。他老人家最近愁苦得很,整日把自己关在阁楼和书房里,我就算想说,也找不到合适的时间。”
  凌当归理所当然的神态和语气,令陆渊的眸中兴起异样情绪,杀意如风沙聚集而起。凌当归正好背过身去,状似好奇地蹲下来盯着闫庚的脸,“不过,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早知道本世子当初就大发慈悲,找人给他好好医治,问个清楚的。”
  陆渊的手指碰到腰间佩剑上,轻而缓地拔剑,寒光映照枯月。
  半晌后,他悄无声息地将剑推回剑鞘中,“怎么合作?”
  风絮和清溪等东梧卫便也放下了武器。
  凌当归体贴地给闫庚盖了一块随手捡的白布,松了口气。
  ……
  夜色漆黑,照日堂的桌案前,点着一盏昏暗的烛灯。
  祁王佝偻着腰,背影在颤抖。
  烛火摇晃,照见桌案上的一纸信或明或暗。
  第86章 求情
  一道黑影融入幽深的夜色中,只拂起阁中柔软的帷帐,再无声息。
  黑影在屋中翻找些什么,从多宝架到可能藏物的花瓶再到床边,动作极其小心谨慎。他戴着手套的手沿床榻边缘一一摸过去,忽然在内墙与床榻的缝隙处摸到一处凸起,似乎是个机关。
  黑影正欲一探究竟,忽听外面传来声音。
  凌当归揉按着颈椎,又打了个哈欠,眼角处挤出眼泪。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天亮了,而他还没睡觉,眼皮耷拉,眼睛里仿佛嵌了铅。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累!他当初的目标不就是当个作天作地怼遍清都的反派吗?他着急忙活个什么劲。男主横竖有主角光环傍身,怎么折腾也能保住一条命的。
  简单洗漱后,喝了安神药,凌当归又打了个哈欠,终于躺在了柔软的床。
  十秒后,他忽然睁开眼睛,扭头看向里侧的苍雪剑。苍雪剑还在原处,剑柄与玉枕上的如意图案齐平,剑格压着一本名叫《桃花孽缘情》的新话本,完整地压住了“孽”字。
  而在离开前,凌当归只是随手一放,剑略歪,剑格压在了一半的孽和一半的缘字以及旁侧的桃花上。
  凌当归覆在腹上的双手互相搅着,半晌后,他闭上眼睛,睡觉。
  ……
  次日,幽清宫。
  天熙帝站立起来,拢着衣袖,接过金银宝递来的银色的细棒,逗着铜色笼子的鸟。
  此鸟极为漂亮,羽毛如雪,啼叫清灵,不食五谷,只饮晨露晚霜,取名琼鸾。乃是丞相韩虚谷特意从仙雾山中捕捉来的,日行千里,一路疾驰送到幽清宫,以贺皇帝修仙有道。
  昨日看了场好戏,今早又得了仙鸟,天熙帝欢喜,对着来朝奏的诸臣也足够有耐性。
  “来人,赐座。”天熙帝微微弯腰,逗弄着那漂亮的鸟儿,“瞧昨日阿纵那担忧的样子,朕料想今日他会前来呢。没想到,竟是陆爱卿求情。”
  内侍取来蒲团,陆渊谢恩,跪坐在台下,侧过身来,正面对着天熙帝。
  “让陛下见笑了。”
  陆渊一派中庸的君子作风,不像鸿胪寺卿等人极尽谄媚,也不像祁王那般畏手畏脚。他道:“昨日陛下尽兴,微臣本不该说这些话的惹陛下恼怒的。只是……”
  他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声,面色见苍老,“只是微臣实在于心不忍,昨日回到府中,更是一夜未眠。故而今日斗胆来见陛下,但求陛下能看见微臣的薄面上,就放过那个孩子吧,微臣愿九死效忠陛下。”
  天熙帝回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朕还以为陆爱卿对这个鸠占鹊巢的假公子深恶痛绝,看来是朕想坏了。”
  陆渊讪讪,说着心里话,像是与老友倾诉:“平昌公府养育了他将近二十载,微臣和夫人悉心教导,寄予厚望,一心盼他早日及冠,入朝为陛下排忧解难。后来却出了那档子事,老臣真是……无颜见人。陛下也知道,宜国重门第血缘,而微臣陆氏的血缘却就这么玷污了,微臣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故而起初对那个孩子恨之入骨,分外嫌恶。可是后来……”
  天熙帝挑眉,继续逗着鸟儿,漫不经心地听着陆渊讲话。
  “陛下见谅,微臣不敢有保留。”陆渊状似拭泪,可惜天熙帝没看见,“这孩子毕竟也是微臣养了十七年的,微臣虽将他狠心赶出陆府,可是这父子情感又岂能一下子割断。昨日见他满身的血,微臣更是愧疚。说到底,这孩子也是无辜的。”
  “陆爱卿当真是情真意切。”天熙帝终于舍得离开铜笼子了,一步一步上了台阶,边走边说,“陆爱卿对朕忠心耿耿,当初若没有陆爱卿的鼎力相助,朕难登皇位。这么多年来,恪尽职守,亦步亦趋,从未给朕惹过什么乱子。也难得陆爱卿第一回向朕求情,朕当然要给些面子的。不过朕已经答应了公主,若反悔,怕是要恼朕。陆爱卿,一个出身低贱的奴隶罢了,死了便死了,不值得陆爱卿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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