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PO文学>书库>武侠仙侠>风雪赊春> 第180章

第180章

  停下来,沉下去,是长安宁。
  可归人心,多歧路,他岂能长安睡,岂能久安宁?
  谢霓抱着熄灭的灯笼,往远处望了一眼。黑暗的尽头有望楼的轮廓,一点孤冷的月光洒在上头,很不真切,他却看到了长留冰封的宫城,经年累月,颜色不改。
  走了很久很久。
  这一条路,再走千万遍,依旧如故。
  -
  “谢霓?谢霓!”
  单烽手握寻踪草,追寻着草叶的指引。
  他在金多宝那头,耽搁了一阵子,寻踪草就找不到楚鸾回的踪迹了。
  发生了什么?楚鸾回会不会对谢霓不利?
  这一条线索断了,他只能凭肉眼,在悲泉边追寻谢霓的踪迹。
  这地方极其崎岖湿滑,连他的脚步都不得不放慢了。
  悲泉里的鬼哭声一阵阵钻进他耳中,他什么样的恶鬼惨状没见过,唯独这一次,一颗心拧结成一团,害怕谢霓也在其中。
  前路漆黑,谢霓有灯笼照明吗?
  会被乱石绊倒吗?
  会跌进悲泉的某处,苦苦抓着一根浮木吗?
  没有任何回应。倒是河边的阴气砭人肌骨,要是他还能化作犼身,只怕背上的毛都炸起来了。他憋着一口气,将那些浮尸一具具翻过去,没有,还是没有!
  单烽劈手抓住个哭丧鬼,道:“看见过他没有?穿蓝衣裳,散着头发,二十来岁的样子,你见过就不会忘。”
  那些鬼呜哇呜哇地哭,拽着他,就要沉下去。
  岸边掠过一支通身缟素的送葬队,歪歪斜斜地,沿途掉了好几个在水里。
  怎么还有死鬼给自己送葬?这些东西也没有灵智可言,只会嘟囔着到死也忘不了的话。
  忽地唢呐一响,单烽听到有人道:“迎太子,迎太子——”
  单烽心里猛地一突。
  “什么太子?在哪里?”
  那鬼魂跟湿冷雾气似的,从他手里滑脱出去。单烽看见他们的衣裳,不知朽烂了多少年了。
  “太子沉在水里……去找他,去找他,迎太子归帝所……”
  几个哭丧鬼尖声道:“太子的衣裳漂在水上,他在河边吗?”
  “寻不到。”
  “太子在河中央吗?”
  “寻不到。”
  “太子在河底吗?”
  “太子在河底吗?”
  “太子在河底吗?”
  那声音越来越尖锐,那一支送葬队推挤着,竟然纷纷往水里跳进去。
  单烽二话不说,就要跟着往下跳,忽而听见岸边灌木中扑地一声响,有什么人摔在里头,很轻地闷哼了一声,那一瞬间他的头皮都麻了一下,当即以臂膀挥开荆棘丛。
  “谢霓!”单烽道,目光一凝。
  眼前竟是个穿银蓝绸衣的小孩子,四五岁的年纪,看得出是被娇养着的,却摔在荆棘丛里,手臂上皆是血淋淋的口子,发上歪着一枚象牙镶虹辉石的小冠,头发散了一身,沾满血泥的小花脸上,只露出一双乌黑莹润的眼睛,睫毛浓翘得像湿墨画出来的,就这么懵懵地看他一眼,又挣扎着爬起来。
  他的小靴子都掉了,袜底都是血。
  【作者有话说】
  小霓逐渐缩水……
  第130章 月明可望
  单烽吸了一口冷气,避开孩子身上的伤,将他抱了起来。
  小孩子的骨头轻得像丝云,抱在手上都能使人打个哆嗦。刚刚那一跤,也不知会不会摔断他几根骨头。
  “谢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摔疼没有?”
  “我不认识你。母妃,娘亲!”小谢霓抓着他肩膀,仿佛将他当作了瞭望的高台,张望了一会儿,迟迟没有等到母亲的怀抱,那和年龄不相符的冷静终于消散了。
  “娘亲,你在哪儿?我找不到路了。”
  四周一片漆黑,那双眼睛里很快凝结出了水雾,单烽一颗心都被孩子的小手轻轻揉碎了,轻手轻脚地拍着他的背,却被孩子挣开了。
  单烽也没敢用力。
  小谢霓鸿羽般落在地上,单烽眼疾手快托了一把他的足底,他依旧疼得一哆嗦。
  “等等。”
  单烽没有多说,只是解开他血淋淋的小袜子,有小碎石子嵌进了伤口里,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忍着疼,走了这么远的。
  小谢霓把没穿鞋子的脚,往后藏了藏。脚底很疼,身体也在轻轻摇晃。
  他已经跑了很久了,却怎么也看不到回家的路。
  这地方好冷,身边都是黑沉沉的荆棘丛,把他划伤了,还有很多吃小孩儿的鬼魂,躲在荆棘丛里抓他的脚,扯掉了他的靴子。
  而那个高大而凶恶的男人,有一双金红发亮的眼睛,像燃烧的巨石一样矗立着,好像随时会向他倒塌下来。
  真的倒下来了。
  男人慢慢地,蹲在了他身前,拍拍自己的膝盖:“扶着。”
  小谢霓见对方暂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便打量着男人项上的金环。
  很粗的金环,穿在皮肉里,想象不出该有多疼,是犯了很重的罪吗?
  男人扯了一块衣摆,又抓着他的脚腕,替他清理伤口,包扎起来。很快,谢霓身上一轻,又被抱了起来。
  男人让他骑到肩上,道:“别怕。你要去哪儿,找什么人,我都带你去。”
  小谢霓道:“我不该跑出来看灯车的,风太大了,他们都找不到我了。”
  男人揉乱他的头发,道:“被风吹跑了?这么轻,你是小羽毛吗?”
  那只手滚烫而宽厚,把小谢霓整个儿发顶都罩住了,很烦人,力道却不重,让他想到父王座下那只会打滚翻肚皮的金狻猊。
  谢霓的发冠被拨正了,两条淡蓝缎带也重新披回背上,他腾出一只手,费劲地打理,总有一半的头发披着。
  男人的身形在荆棘丛中飞奔起来,那些划伤过他的枝条,被男人的大手挥开,闷不吭声地倒伏下去,又被咔嚓一声踏碎。他听到夜风在耳边呼啸,头发痒丝丝地掠过脸颊边,忍不住向男人脑后躲闪,只露出一双眼睛。
  很安心。原来嶙峋巨石后头,是可以藏身的。
  他发上的淡蓝缎带被风掠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单烽项边。
  单烽忍不住一扯,小谢霓抵在他头顶的脸颊像是轻轻鼓了一下。
  这么小的孩子,虽已经很谨慎,但还有些好奇的天性在。单烽喉咙上一凉,被孩子嫩柳一般细软的手指扫过了。
  “你看起来不像好人。”小谢霓轻轻道。
  单烽道:“我可怕么?”
  谢霓碰了碰他喉咙上的赤弩锁:“长在肉里了。父王审罪臣的时候,他们脖子上会戴着这样的枷。可金狻猊脖子上也有,叫项环,它很喜欢上头的铃铛。你是为什么戴着它呢?”
  单烽沉默了一下,道:“我犯了很严重的错。”
  谢霓趴在他头顶上,点点头,小声问:“那你是有心的吗?”
  单烽道:“我想保护一个人,却伤害了他。”
  小谢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你一定很难过。他呢?他伤得很厉害吗?”
  单烽说:“是啊,他……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了,虽然吃了很多苦,变得很强大,但是,再也开心不起来了。都是我太自以为是,以为能救下他。”
  他心事郁结,无从倾诉,可对上小谢霓那双漆黑澄澈的眼睛时,一切就如水一样流淌出来了。
  说起长留的恶战,说起寝宫中离别的那一晚,说起翠幕峰底,那一道贯穿谢霓丹田的伤,说起后来谢霓修习炼影术的样子,以及二人间的若即若离,还他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了的嫌隙。
  只是把很多事情含糊带过,把长留的名字隐去了。
  小谢霓听得出神,冰凉的小手抓着他的头发。
  “可是……他还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小谢霓道,“虽然你们都变了,可是你的朋友,还是很喜欢你呀。”
  单烽的肩胛骨猛地一跳,竟像被从心尖上,轻柔而酸楚地抓了一把:“喜欢我?”
  淡蓝缎带轻轻掠过单烽眉间,小谢霓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要不然,他怎么会想要你回来呢?”
  单烽忽而伸出一只手,用力按住了脸。隔了很久,他道:“你说得对,我还有很多机会。我们走吧。”
  小谢霓道:“你会带我回家吗?”
  单烽道:“你会有新的家。”
  “新的家?”小谢霓道,“我的家没有了吗?”
  他睁大了眼睛,眼神里明晃晃的,是恩将仇报四个字——我刚安慰了你,你就吓唬我!
  单烽道:“等你长大了,就会去很远的地方安家了。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以后什么都会有。”
  “再有一千个,一万个,也不是我的家。”小谢霓忽而很急促地喘了一会儿气,从单烽肩上跃了下去,道:“骗子!”
  他明明都看见了。
  望楼离得很近,先前还遥不可及的东西,向他低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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