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回响
在一个看起来如此坚毅冷静的男人脸上,见到这样柔软而脆弱的情感。她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那……阿姨她现在……”
陆修远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得近乎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在我十二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他顿了顿,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蓝若在心里默算,那眼前的男人现在应该是二十三岁。她看着他平静侧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寂寥,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没关系,很久以前的事了。”陆修远收回目光,看向她,似乎不愿再多谈这个沉重的话题,转而道,“你对临川熟吗?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带你走走老城区,那些游客很少去的地方,或许你会感兴趣。”
于是,原本计划一个人的旅行,意外地变成了两个人的同行。
在临川的那几天,仿佛被浸染了一层柔光。陆修远带着她,避开了摩肩接踵的主街,穿梭在纵横交错、仅容一人通过的水巷里,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他们走过那座据说有数百年历史的“听雨桥”,桥身的石雕在雨中会更显轮廓;他们看过藏在深巷尽头、一方小小的私家园林“芥子园”,虽不及名园大气,却处处透着精巧别致;他们吃过河边老婆婆做的、馅料清甜的梅花糕,刚出锅时烫得人直呵气;他们还被一只蹲在废弃乌篷船头、懒洋洋晒太阳的橘猫“碰瓷”,那猫毫不怕生,蹭着陆修远的裤腿,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陆修远蹲下身,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挠着它的下巴,眼神是蓝若从未见过的温和。
他指着一座爬满藤蔓的老宅,说母亲曾提过少年时在这里救过一只受伤的雀鸟;他停在某个河埠头,说母亲曾在这里和同学比赛打水漂,溅起的水花能飞得好远。他的叙述很平淡,没有过多渲染,但蓝若却能从那寥寥数语中,拼凑出一个鲜活、灵动、甚至有些叛逆的少女形象,那与他口中“书香门第”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身手利落、眼神冷峻的陌生人,也不再仅仅是那个背负着丧母之痛的沉默男子。他变得具体、生动,有着不为人知的温柔和对过往的深切眷恋。
而蓝若,也在这个陌生而温柔的男人面前,慢慢褪去了最初的腼腆和拘谨。她跟他讲帝都大学的趣事,讲她做社会实践时遇到的奇葩采访对象,讲她父母早逝后独自长大的经历……那些她很少对人言说的过往,在他沉静的注视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分别的时刻来得很快。在临川古火车站斑驳的月台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谢谢你,陆修远。”蓝若看着他,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他的出手相助,谢谢他这几日的陪伴,更谢谢他,让她看到了一个如此不同的世界和……一个如此特别的他。
“一路顺风,蓝若。”他看着她,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最终只是化作一句简单的告别。
蓝若鼓起勇气,将在怀里揣了一天已经有些皱的信封塞进了陆修远手里,什么也没说就跑回了车上。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后退。蓝若看着月台上那个越来越小的挺拔身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她不知道这次相遇会将她的命运引向何方,只知道,临川的春天,连同那个叫陆修远的男人,已经在她二十一岁的生命里,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走出办公室的周自珩陷入了回忆,那段他最不愿触碰的记忆,始于医院消毒水气味浓重得令人作呕的病房。弥留之际的母亲,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她用尽最后力气,握着他尚且稚嫩的手,断断续续地,揭开了残酷的真相。
他的目光,越过母亲枯槁的面容,落在病床另一侧那个男人身上。陆乾坤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眼眶泛着可疑的红色,脸上带着克制的悲戚。可在那一刻,周自珩只觉得那副表情无比虚伪,令人作呕。
荒谬。
可笑。
这两个词在他十一岁的大脑里疯狂冲撞。他曾经多么感激这个男人出现在他和母亲灰暗的生活里,这个满足了他对父亲幻想的男人,给他们母子带来了短暂的光亮和看似坚实的依靠。他甚至偷偷幻想过,他们或许能组成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家。
可现在,母亲用生命的最后时刻告诉他,他是这个人的亲生儿子,他们所有的痛苦、颠沛流离,甚至母亲即将到来的死亡,都直接或间接地源于这个男人。她说,这是她的选择,不要怪他,不要恨他。
而他的母亲,她是为了救这个男人和他那位早已逝去的妻子所生的儿子——陆修远——才落得如此下场!
为了保护陆修远,为了稳固陆乾坤那可笑的权力和与柳家的联盟,他的母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他和母亲算什么?垫脚石?还是随时可以舍弃的筹码?
巨大的背叛感和荒谬感几乎将他幼小的灵魂撕裂。他看着陆乾坤那张依旧英俊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寒冷的脸,觉得自己过去所有的期待和感激,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母亲下葬后,他抗拒陆乾坤的任何靠近和触碰。陆乾坤那时似乎也忙于处理一系列权力震荡,焦头烂额,无暇他顾,只是将他安置在一处“安全屋”,一言一行都受到监视,美其名曰保护。
他的生活被无形的手严密监控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陆乾坤的眼睛。
他开始了疯狂而徒劳的反抗。离家出走,最远的一次跑到了邻省边界,却被陆乾坤的人无声无息地“请”了回来;打架斗殴,故意惹是生非,试图用激烈的行为挑衅、激怒那个男人,哪怕换来一顿毒打也好。但无论他闹出多大的动静,甚至不需要陆乾坤亲自出面,钟书宇——那个永远戴着金丝眼镜,笑容温和却手段精准的男人——就能用各种方式让他“冷静”下来,将他所有的反抗都化解于无形。
他像一头被困在精美牢笼里的幼兽,獠牙尚未锋利,所有的冲撞都只换来更坚固的栅栏和自身更深的伤痕。
这种令人窒息的对峙,持续了四年。直到他十五岁那年,陆乾坤似乎终于厌倦了这个成本高昂且毫无意义的“管教”游戏。他第一次,以一种施舍的平等姿态,与周自珩进行了一场面对面的谈话。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虚伪的关怀,陆乾坤开门见山,给出了一个交易:如果周自珩答应进入圣晖公学,遵循他安排的路径,那么,他就解除对周自珩的软禁,他可以回到之前和母亲周芸一起居住过的那间小公寓,所有明里暗里的监视人员也会全部撤走。
自由。一个他渴望了太久的东西,被陆乾坤轻描淡写地放在了天平的一端,而另一端,是他未来人生的自主权。
那天,周自珩在母亲周芸的墓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夜幕低垂,寒露浸透了衣衫。他靠着冰冷坚硬的墓碑,仿佛能从那里汲取最后一点力量。他没有哭,只是仰着头,看着城市边缘灰蒙蒙的天空,一遍又一遍,低声哼唱着小时候母亲哄他入睡时,常常哼唱的那首不知名的温柔歌谣。旋律破碎,在空旷的墓园里飘散,带着少年无法言说的绝望与告别。
第二天,他拖着几乎冻僵、疲惫不堪的身体,带着一双布满血丝、干涩无比的眼睛,找到了钟书宇,平静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他回到了那间久违的、充满母亲气息的小公寓。巨大的、失而复得的自由感并没有带来喜悦,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虚无和孤寂。他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拉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汹涌的情感被死死压抑在冷静的表象之下,最终化作黑白琴键上流淌的音符。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愤怒、被背叛的痛苦、对母亲的深切思念、以及对未来命运的茫然与抗拒……所有复杂的、剧烈的情感,在三个小时内,喷薄而出,凝结成了一首完整的乐曲初稿。
他又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反复修改,打磨每一个音符,调整每一处和弦。
当最终的旋律通过音响设备在寂静的房间里缓缓流淌开来时,那忧伤而空灵的音符仿佛拥有了生命,它们盘旋、上升、坠落,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紧紧包裹。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他是这首歌唯一的创作者,也是它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真正的听众。巨大的孤寂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在那极致的安静与自我的回响中,他感受到一种近乎自虐的、扭曲的平静。
于是,他注册了一个没有任何个人信息的账号,登录了一个国外一个小众的视频分享网站,将这首只为祭奠和宣泄的纯音乐《Nameless Elegy》,悄然发布了出去。
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期待任何回响。这只是他埋葬过去、对抗世界的一种方式,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沉默的纪念碑。
他从未想过,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在战火与硝烟之中,会有人偶然拾起这颗石子,并从中听懂了那无声的悲鸣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