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胜利
“砰——”
病房的门被沉砚踉跄着撞开,在医院走廊空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站在门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衬衫凌乱,领带歪斜,素来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那双向来只有冷静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未及收敛的恐慌。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
他的目光越过迎上来的医生和管家,死死锁在病床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沉知微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冬日初雪,脆弱得下一秒就要融化消失。她平日里那双总是倒映着他身影的眼眸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弱的阴影,连那双总是带着秾丽色泽、时而吐出依赖时而吐出诱惑话语的唇,也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慌的惨白。
生命体征监测仪在一旁规律地发出“滴滴”的声响,冰冷的电子音,成了唯一能证明她还存在的信号。
她像一株被狂风骤雨蹂躏后,茎秆将折未折的蔷薇,所有的艳丽与尖刺都被迫收敛,只余下一种摇摇欲坠的、濒危的美,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睛。
“沉先生。”主治医生合上手中的记录板,压低声音打破了沉寂。
沉砚像是被惊醒般,目光艰难地从沉知微脸上移开,投向医生,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病人送医很及时,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专业而平稳,“伤口也不算太深,主要是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生命体征已经稳定,需要静养和补充营养,身体机能会慢慢恢复。”
沉砚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了一丝,悬在喉咙口的心脏似乎回落了半分。但医生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根更尖锐的刺,精准地扎入了他最隐秘的痛处。
“不过……”医生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病床上那张过分年轻和苍白的脸,最终落在沉砚脸上,带着一丝审慎的提醒,“沉先生,令爱手腕上的伤痕……并非单一创口。作为医生,我必须建议您,在关注她身体康复的同时,请务必、务必更加关注她的心理健康。这种……行为,往往不是一时冲动。”
心理健康。行为。
这两个词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沉砚的理智上。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行为,知道那不仅仅是“行为”,那是她对他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通牒。他用沉默和逃离筑起的堤坝,在她决绝的血色面前,不堪一击。
半响。
“我知道了。”沉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的应了一声。
医生微微颔首,带着护士悄声离开了病房,将空间留给了这一家人。
管家老陈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写满了懊悔与后怕,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先生,都是我不好!是我没照看好小姐!我要是早点察觉不对劲,早点……”他的话语哽在喉咙里,满是自责。
沉砚缓缓抬手,用力揉搓了一下眉心,那里积聚着连日来的疲惫、挣扎,以及此刻劫后余生的虚脱。
他打断了管家的话,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不怪你。”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沉知微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确认她还在呼吸,还活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是我,”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沉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一直试图紧锁的情感闸门。
汹涌的愧疚、后怕,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超越了父女界限的心疼,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起她年幼时失去母亲,被他接回身边时那怯生生的眼神;想起她一次次用带着泪光的眼眸望着他,说“只有爸爸了”,想起那个雨夜,她滚烫的身体和破碎的告白,更想起自己是如何用冷漠和逃离,一步步将她逼到了这个境地。
他有什么资格,以父亲的身份去指责她?是他先没能守住那道界限,是他先在她日复一日的依赖与引诱中,放任了那颗不该萌芽的种子。
“你先回去,”沉砚对管家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让厨房准备些清淡的、补气血的粥和汤水,等她醒了吃。”
“是,先生。”老陈应下,担忧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沉知微,又看了看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沉砚,最终还是默默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门锁合拢的声音,将病房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沉砚一步步走到床边,昂贵的定制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他缓缓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椅背,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终于在这一刻,难以维持地微微佝偻下来。
他的视线,牢牢锁在沉知微被厚重纱布包裹着的手腕上。那白色刺目极了,下面掩盖的,是她偏执的证明,也是他无能的罪证。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至头顶,让他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凉的手。
她的手很软,很小,被他完全包裹在掌心,却仿佛握住了他全部的心跳。
他将那只手轻轻抬起,贴在自己冰凉的额头上。肌肤相触的瞬间,她微弱的体温传来,竟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一丝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闭上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抑在胸腔里,只剩下沉重的、带着痛楚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病房里与监测仪的滴答声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一个世纪。
他掌心中那只冰凉的小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沉砚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刚刚睁开的、还带着些许迷蒙的眸子。
沉知微醒了。
她的眼神先是有些涣散,似乎在适应光线和环境,然后,焦距缓缓凝聚,清晰地映出了他焦急、疲惫而又写满担忧的脸。
没有预想中的委屈哭泣,没有劫后余生的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唇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勾起了一抹清晰的弧度。那是一抹虚弱的、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胜利意味的笑容。
她动了动没有血色的唇,气若游丝,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监测仪的滴声淹没,却又像带着千钧重量,清晰地、一字不落地撞进沉砚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深处:
“爸爸,”她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里面是破碎的星光,也是偏执的火焰,“你回来了。”
不是“你来了”,而是“你回来了”。
这一声,如同最终审判的法槌落下,彻底击溃了沉砚心中那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名为“理智”与“逃避”的防线。
他看着她在如此境地、如此虚弱中,依然绽放出的那抹刺目的胜利笑容,所有准备好的训诫、所有试图重新建立的威严与距离,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片甲不留。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最后一丝挣扎终于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所取代。他俯下身,在她清浅的呼吸间,给出了她等待已久、也博弈已久的回应,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却也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认命:
“…是。”他看着她,目光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最终都化为了妥协,“我回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承诺说出口:
“…再也不走了。”
沉知微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像一朵在苍白雪地里缓缓绽放的、带着血色的花,妖异而美丽。
尽管虚弱得连指尖都在轻颤,她却用尽力气,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回握住了他的手指。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城市的霓虹无法穿透病房内凝重的空气;窗内,一场以生命为筹码的危险博弈,暂时落下了帷幕。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颠覆,碎裂的再也拼凑不回原样。前路是更深的深渊,还是扭曲的共生?他们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