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私心
她努力地从人群的身隙中钻出一个头,整个身子像是被网卡住的鱼一样拼了命地往前游,费了好大的劲才游到他的面前。
此时的陆贞柔与往常时的装扮有着极大的不同。
在簪花爱美的金钗之年,少女身上空无一物,仅裹着一件灰扑扑的旧袄子,脸蛋被寒风吹得有些僵,鼻尖泛着淡淡的红,眼睫上沾着几粒盐粒大的雪沫子。
——按照李府的富贵来说,像她这等很是得脸的丫鬟不会穿太旧。
因为贴身的丫鬟是主家的脸面,是挂在正堂的画、绣在屏风上的鸟,摆在架子上的物件,自然是越漂亮越簇新,便越能凸显主家的高贵。
少女似乎是匆忙过来的样子,柔软的乌发上还落了层细霜。
很狼狈。
但那双漂亮的眼睛仍然亮得烫进人心里,嘴角强压不住的笑意,虽然时不时地发出抽气的忍痛声,整个人却像是飞进树林里的鸟一样自由,没有丝毫的落拓。
宁回看得一愣,记录脉案的笔尖停在纸上顿住,一滴墨点于纸上晕开,被伙计提醒后,他又急忙抬起手臂,抽去被污了的纸张,换了张新纸填着。
在小宁大夫兵荒马乱之际,陆贞柔已经将木牌转给伙计。
她一坐下,就朝手腕处收去袖口,将一条雪白的腕子放在他的面前,催促道:“宁回,帮我看看。”
就这么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地朝他伸出了手。
宁回脸色一变,又看着后头的病人,显得有些为难——她理应是是一位讲究的闺秀,讳疾忌医如隔绝男女亲昵,如今这身做派既像是不知世事的孩子,又像是话本中坦荡夜奔的侠女。
蓦地,他似乎是下定决心,对身边的伙计低声说道:“去后院问问周师兄,药材准备如何了?能不能过来帮我接位置,再准备一道隔间,一壶烧滚的热水。”
他重新看向那只白皙纤细的手,伤口像是被人踩过的枝桠一样,满是裂口,干涸的鲜血带着些黑红的不详,冻得皲开的皮肤周边更是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黑紫色,里面有着显而易见的细小的碎片像是冰晶一样落在细红又发青的血管上。
宁回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也忘了自己素日学得什么“望闻问切”的浅薄医术,喃喃道:“怎么会伤成这样。”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包括陆贞柔在内,在场众人全都朝自己看来。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宁回不由得僵住。
被划个口子而已,不至于这么伤春悲秋,一副她命不久矣的样子……吧?
陆贞柔以一种难以言喻地表情说道:“所以我还有救吗,小宁大夫?”
这话一说出口,不知道是谁先笑了起来,大堂的寒意、病人眉眼间的郁气,都被驱散不少。
十七岁的宁回做不到波澜不惊,被僵住的身体瞬间被血气充暖,一张清俊的脸涨得彻耳红,引得堂内笑声更大了。
还好被伙计喊来的周师兄替他解了围,方便宁回拉着陆贞柔在满堂笑声中狼狈离开。
陆贞柔看着宁回往前带路,一股子头也不回的架势,暗忖:怎么好像写满了“落荒而逃”四个大字。
不敢停留的宁回心想:“哪怕是大夫与病人之间毋须讲究,但我与陆姑娘如此亲密实在不好。”便欲盖弥彰般地回头,朝陆贞柔解释:“陆姑娘伤口过于复杂,怕是易炎成疤,积蓄脓水病害,眼下怕是拖不得,急事从权。”
啊?!
这么严重?
陆贞柔被这话惊得心头一慌,连宁回刚刚的尬尴也忽过。
毕竟她是最爱美的、最心疼自己的女人,连历任男友都是纯洁的美型帅哥,万事绝不肯吃亏的性子。
一听要留下伤疤,陆贞柔当即快步越过宁回,主动拉着他的手,没理会宁回薄红的耳尖,催促道:“快帮我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钻入一间空置的隔间中。
隔间狭小,周边有一些盛放纱布的架子,仅容两人对坐的空间内,拥挤地放了一小张方形案几。
宁回放下竹帘,动作轻而快,帘子上的篾片在落下时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响。
陆贞柔好奇地打量环境,等到他一坐下,便抬眼瞧着宁回,两人对坐着四目相对。
少女落落大方地解开袖子,不觉丝毫羞耻,反而在她看来:眼前的小宁大夫可是自己的男友,别说如今只是共处一室,他俩共处许多次床了,有什么好紧张的!
只是宁回心中有鬼,他一见陆贞柔的眼睛,胸口的那颗成精成鬼的心便不争气地乱跳,素日读的书、认的理,像是一条条烙铁细索一样捆着他,令其坐立难安,满心满眼要被羞耻心淹没。
毕竟他俩之前还在床上……
宁回不敢回想,只得闭上了眼睛,强撑平静地说道:“抱歉,陆姑娘,我让周师兄来——”
“他不是在前面接你的班吗?我这儿只是外伤,你快点呀。”话说到后头,陆贞柔有些不满起来。
她受着伤来到这儿找大夫,一没插队,二没拉男友扯家常耽误大家时间,眼前的男友怎么就不知道快点帮人处理伤口呢!
这多耽误事儿呀,外头还有那么多病人排队。
想到此处,陆贞柔也不再墨迹,当即拉开袖子,将那只腕子连带手掌伸到宁回眼前,令他避无可避。
宁回只得强压下慌乱的心,先给瞧了眼她的伤口。
少女手腕、掌心、虎口隔开一道数寸长的伤口,周边结了细小的痂口,只是隐隐渗着暗红的血渍,显然是不久前留下的。
更令宁回难以忽视的是:陆贞柔的手冻得红肿开裂,令血痂遮不住伤口,一些细处沾着些碎片,十分的骇人。
宁回的心莫名一紧。
他认得这手之前的模样,上个月的时候,这只手还白皙纤细,捧着从花园里采撷的名花瑞云殿,指尖沾着花朵瀑垂的晨露,干净又漂亮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可如今,这只手泛着青紫与血迹,布满冻疮与伤痕,想来是主人受了极大的委屈。
在万千情绪涌动之下,宁回敛着眉眼,屏气凝神,无比专注地为她挑去碎瓷。
一时间,隔间处只剩下两人交织的热息,与陆贞柔时不时喊疼的抽气声。
外面沉重的脚步、家属的欣喜,以及药炉里咕嘟冒泡的声响都被薄薄的竹帘隔开。
藏在紫红脓肿的伤口里的碎片,在医者的眼睛下无所遁形,被一一挑拣了出来。
最后,宁回指尖轻轻捏住陆贞柔的手腕,动作轻柔地为她包扎,忽地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正喊着疼的陆贞柔一愣,心想:“明明第一时间挂号就医了呀。”
宁回见她不再喊疼,而是一副小脑袋陷入沉思的模样,又气又笑地点了一句:“前面有那么多病人,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意思是问她为什么不插队?
回过味来的陆贞柔老老实实道:“我怕坏了你的规矩。要是我插队,以后达官贵人小病小痛的也插队怎么办?以后病重的病人怎么办,他们被人插队,难道便活该自认倒霉吗?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可我又不是要死了,连这都要插队,那你家数代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这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丝毫不把权贵放在百姓面前,也坦然承认了若是真要插队,那必然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才行。
对于医者来说,人命理应是没有贵贱之分的,但是——
宁回看向陆贞柔,眼底的情绪复杂难明:“只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