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这人应当和她父亲差不多的年纪。
  他双目炯炯有神,高鼻方口,留了一把三寸长的白胡须,虽然是在喝茶,但坐姿挺拔如松,宽大的白色袍袖垂至膝前,气质悠然有度。
  裴铎低声道:“这是致仕的周太傅……”
  姜念汐:“!!!”
  她放缓脚步,稍稍仰首,对裴铎露出一个略带疑惑的眼神。
  “为什么周太傅也会在这里?”她悄声道,“我们只为东方师傅准备了礼物,可什么都没为周太傅准备……”
  裴铎双手抱臂,无奈耸了耸肩,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太傅会在这里……”
  说着,他眼神往太傅手边的茶盏处扫了一眼,悠悠道:“放心吧,我们从京都带来的上好春茶,姜少筠和东方玥已经送给了周太傅……”
  姜念汐:“……”
  走到桌案之前,两人还未来得及给东方隐与周太傅行礼。
  东方隐潇洒地抬手制止,示意两人先不必说话,接着把酒盏往桌沿上一磕,对周太傅道:“周老头,你刚才在嘲笑我?”
  周太傅慢悠悠倒了一杯茶,风轻云淡道:“境安来看你,你连徒弟成亲的贺礼都不想给,身为做师傅的,丢不丢人?”
  姜念汐:“???”
  他们好像在吵架……
  裴铎转首看了眼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媳妇儿,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几张椅子,见怪不怪地说:“先坐下喝口茶,他俩得好一会儿争论这个事儿。”
  姜念汐:“……”
  她有些忐忑不安地挨着裴铎坐下。
  东方玥从旁边的隔间里蹦蹦跳跳走了出来。
  看到两人来到,她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随即拉着姜少筠在旁边坐下,还从兜里抓出几把瓜子来,放到桌子上。
  新鲜香炒的瓜子,颗粒饱满,入口香脆。
  裴铎非常自然地开始嗑瓜子。
  三个人都开始嗑瓜子。
  俨然都是一副坐好板凳,等待看戏的模样。
  虽然觉得不太礼貌,但莫名被这种氛围感染,姜念汐抿了抿唇,也随手抓了一把,开始嗑起来。
  那边周太傅阴阳怪气地说完,东方隐不甘示弱,已经开始回怼。
  “谁让我是他师傅呢,他就是不乐意,也不能说什么。不像有些人,整日闲着无事就要到我这里找茬。收个学生还千挑万捡,到如今一个看上眼的都没有,这辈子恐怕无人继承你那一番绝学了吧?”
  周太傅慢条斯理啜了口茶,“你要不是比我早上一段时日收徒,又日日霸占着徒弟教授武学,我如何不能教他?若裴铎一早便师从于我,走科举入仕,现在也早已入了翰林,以后登阁拜相,扫除大周积弊,让百姓安居乐业,做出一番功绩,青史留名……”
  东方隐酒杯一撂,薄唇掀起,哼笑了几声,“武官又有哪里不好?文臣治国,武将卫国。现在是太平,如若起了战事,让你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上战场能行吗?再说了,即便不做官,练得一身功夫,强身健体,青春长驻,不比留着一大把白胡子强?”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太傅的须发,兀自又冷笑了几下。
  周太傅慢悠悠拨去茶盏里的浮沫,不急不缓道:“以貌取人者,最是肤浅。而且,在我看来,顺应天命,顺其自然,才最为重要。一个看上去不到不惑之年的身体,里头却住着个五十多岁糟老头子的灵魂,这种反差,一般人未必能接受得了……”
  东方隐听完有些气恼,不过一时想不出来要怎么反驳,一个眼刀朝裴铎飞过来,薄唇抖了抖,不悦道:“你们是来拜访师傅的,还是来看戏的?”
  姜念汐:“……”
  这不是两位老人家吵个不停,旁人压根没有插嘴的机会吗?
  她心虚地放下手中的瓜子。
  不过,还未等裴铎开口,旁边的东方玥立刻诚恳地点点头。
  她啪地一声磕响齿间的新鲜瓜子,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异常欢乐道:“师傅,继续啊,别停,你停下来就是认输了……”
  东方隐虽然功夫高强,但只收了眼前这两个徒弟。
  收东方玥为徒是不得已而为之。
  东方玥是他亲侄女,小时候体弱,大夫说要强身健体才行,自打东方玥跟他练功夫后,身体底子是调好了,不过耐性差了些,毕竟个可爱的小姑娘,自己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只教了用暗器、制毒和轻功的功夫。
  收裴铎则是因为他资质不凡,东方隐一眼便相中了,把自己练就的功夫几乎悉数相传。
  不过这小子太皮,后来又被他爹送去书院呆了一段时间,他的功夫,裴铎也就继承了七八成吧,另外两三成是裴铎自己琢磨出来的。
  若真得比试起来,东方隐扫了一眼他满眼春意的徒弟,现在不知谁的功夫更胜一筹。
  想到这儿,东方隐倨傲地朝裴铎点了点下巴,“先出来,跟为师比试一下,若能打败师傅,想要什么贺礼自己挑。”
  说着,又朝周太傅处扫了一眼,哼道:“省得有人以为我是真抠门……”
  裴铎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掸去衣襟上的瓜子壳,理直气壮道:“师傅,您老人家这样说可不公平,我怎么打得过你?只要咱俩平手,就得算我赢。”
  东方隐嫌弃地挑起眉头,“你都成亲了,还这么耍赖?”
  裴铎:“你要是讲道理,还要我赢了才肯给贺礼?”
  东方隐薄唇噙笑,脸上佯有怒意。
  “没跟着那老家伙学东西,耍赖的本事却和他一样……”
  坐在旁边无辜被点名嘲讽的周太傅无语地哼了一声。
  下一刻,门扉震开,两道身影如疾电般一闪而出。
  生怕裴铎被东方师傅打伤,姜念汐匆忙提起裙摆,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柳絮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随风漫卷。
  两个同样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各自稳稳占据横桥的一端,眉眼锋利,蓄势待发。
  雪片无声,在轻巧地坠落至耳边的瞬间,两道身影同时跃至桥心,双掌倏然伸出,堪堪对上一掌后,又迅即改掌为拳,出拳如电,直击对方命脉。
  担心裴铎受伤,姜念汐下意识握紧了手指,一脸紧张。
  姜少筠体贴道:“姐,你不用担心,姐夫不会受伤的。”
  东方玥也快速点点头:“嫂子,就算师兄打不过师傅,师傅也一定会手下留情,不会伤到师兄半分的。”
  姜念汐闻言,几乎蹦到嗓子眼的心脏,稍稍平缓下来。
  转眼间,两人已经跃至湖中檐牙高啄的亭阁之上,一招一式,极为酣畅淋漓。
  姜念汐的眼神像钉在裴铎身上似的,一直牢牢追随着他的身影。
  雪花飘落至长睫,悄然凝成水雾,她快速眨了几下,顾不得拭去,一双眼睛又去寻觅裴铎的身影。
  周太傅悠闲自在地靠在廊檐下的栏杆处观赏。
  他的视线在两道缠斗的身影处逡巡片刻,便收了回来,转而落在姜少筠的脸上。
  这个孩子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年纪,浓眉深目,长相俊挺,仔细看上去,轮廓却有几分像……
  周太傅想到这里,呼吸猛然一滞,他甩动袍袖,快步往这边走近。
  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姜少筠。
  之前在房内,只顾着与东方隐斗嘴取笑,反倒没有注意到角落处与东方玥嘀嘀咕咕的姜少筠。
  外头光线大亮,此时却瞧得分外清楚。
  周太傅拂过眼前乱飞的一片雪花,脚步匆匆来到姜少筠面前。
  “你多大了?你爹是谁?你娘又是谁?”
  他缓了下焦灼的情绪,突然问道。
  姜少筠正看他姐夫与东方师傅比试武功,在这沉浸其中的关键时刻,猛然被周太傅的声音扯回现实。
  他愣了一瞬,拱手施礼,恭敬道:“太傅伯伯,我爹是工部侍郎姜怀远,不过如今爹爹在陵州任知州,我娘已经去世了。”
  说完,抬起眼来,唇角微微弯起,直视周太傅。
  不光轮廓像,连这种透彻清亮的眼神也像……
  周太傅与姜怀远虽同朝为官几年,但与姜怀远只是泛泛之交,并无深厚情谊。
  但如姜少筠所说自己的身世,那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他捋了捋胡须,心中蓦然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自从致仕后,除了想过收裴铎为学生外,外面那些络绎不绝拜访的士子们,再也没有燃起过想要亲自指点的念头,有时山长的邀请实在推拒不过,也只是到书院为学子讲授几课而已。
  而眼前这位半大不小的少年,却让他重新有了这个想法。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周太傅当即不再犹豫,生怕等东方隐比试回来,再跟他抢走这个徒弟。
  于是他郑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温声问:“我是周居先,十八岁入翰林,历任礼部右侍郎、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后兼任本朝先太子太傅,如今已致仕十余年,不过才学犹在。我愿授你毕生所学,你可想拜我为先生,跟我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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