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黄灿喜借机打听一些事,可每到关键处,小妹的嘴就紧紧闭上。
  她笑笑,也没再追问。
  晚饭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等她收拾完回屋,村里已静得只剩那“咋、咋、咋、咋”的声响在空气中缠绕,甚至比先前更清晰。
  而奇怪的是,村民们似乎全都听不见。
  不过,她也只在这里住一晚,明早就走,就算指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推门回房时,她猛地看见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眯起眼,她认出是单眼皮小妹。
  “怎么了?还不睡?”她笑着走过去。
  小妹欲言又止,环顾四周,见附近没人,这才在她耳边压低声音:
  “你别去达斯木寨……阿莫说,那地方,很怪。”
  小妹劝了也没用,他们四人中,每个人都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黄灿喜带着这句话,伴着一夜雨声入眠。
  翌日吃过早餐准备出发,她抬头看见小妹依旧一脸愁容,便笑着挥手,示意她别担心。
  等徐圭山将周野留下的钱推还给主人家,跟上来,他们才正式动身。
  一条通向林深处的土路在脚下延展,据说足有四公里。昨夜的雨让地面湿滑泥腻,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石灰岩特有的腥涩气息。
  抬头,是高得遮天蔽日的针阔混交林;低头,则是不知深浅的幽暗沟谷。
  雾气如白浆自天际倾泻,在林间四处游走,时隐时现。脚下的腐殖土松软潮湿,每一步都像踩进了厚厚、却看不见底的雪。
  四面八方传来古怪的声响,有的像野兽低吟,有的像木枝摩擦的低语,在雾里交错缠绕,钻进耳膜。
  黄灿喜心口一紧,胆气提到了嗓子眼。她很清楚,她们正踏着余米米走过的路,通往达斯木寨。指南针早已被山里的磁场扰乱,毫无作用。
  四周的树木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有本地人领路,她和周野肯定会在这片林子里迷路。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徐豆子开口,
  “爸爸,我要自己走。”
  “不行。”徐圭山想也没想就拒绝。
  可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还是引起了黄灿喜的注意。她朝他看去,只见他已汗流浃背,满脸通红。
  “要不我来背一会吧?”
  话一出口,徐圭山的脸色更红了。
  而黄灿喜背着大包,从头到尾走得轻松自在,连气都没喘一下。至于周野,他一路上低着头,不知在看手里的什么,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三个成年人里,竟然是他最先露出体力不支的模样。
  在女儿面前承认这一点确实伤自尊,可徐圭山别无选择,再硬撑下去,只会拖慢队伍的进度。
  他把豆子交给黄灿喜,低声道:“不好意思啊,待会就换回来。”
  豆子却很开心,小脸贴在黄灿喜肩窝里,呼吸带着羊奶香。
  这样一来,队伍的速度又快了起来。
  徐圭山对她的好感,让他的话也多了几分。就在这段路上,他终于愿意开口,说出达斯木寨的“怪”。
  他缓缓讲起自己的经历。
  他在外长大,五岁那年被父母带回寨子;之后虽然再次离开,可每年都要回来一次,参加祭祀。
  “那个祭祀,到底是为了什么?”
  五岁,余米米的弟弟出国的年纪也是五岁,这会真只是巧合吗?
  黄灿喜对这个祭祀的好奇,几乎和潘多拉面对魔盒时别无二致,越是讳莫如深,她越想撬开。
  徐圭山的嗓音带着堵意,脚步渐渐放慢,忽然,话从他的牙缝里漏了出来,带着一股诡异的模糊,
  “要接受传承……训话的仪式。寨里五岁的孩子,要独自守夜,听着滴水声……那是先祖之神在低语。”
  “毕摩说,若童心里无敬畏,不肯听话,祖灵便会在夜半来访……或许只是留下训诫,或许……会把魂一并带走。”
  黄灿喜一震,脚步顿住,双臂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小豆子,感受着她呼呼安稳的睡息。
  她抬眼看到徐圭山的神情,痛苦与恐惧交织,像是在回忆无法逃脱的梦魇。
  “为什么要去?”她问,带走?是哪门子的带走?
  “躲不开的。达斯木寨的血,脉……去到哪都躲,不,开。”
  “寨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接受这个训话,躲不开的。”
  “嗙——”
  黄灿喜猛地转头!
  “嗙——”“嗙——”
  迷雾缠绕的林间,传来鼓声,一下一下,沉闷得像是从地底敲起。
  每一声都被山风裹着,钻进耳骨,带着湿冷与一股不知名的腥气。
  雾气深处,似乎有影子在缓缓摇动,不知是树影,还是人形。
  鼓声忽远忽近,节奏怪异得让她心口发紧。
  徐圭山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们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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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文化的始源
  一种文化,必定有它的始源。
  红河哈尼族世代面对高山、沟壑纵横的狭窄山谷、极高的降雨量与亚热带河谷气候,形成了林、村、梯田、水的四位一体格局。
  在这种环境里,诞生了对山顶森林的敬畏文化。以禁伐、禁猎、禁污为核心的禁忌,代代相传。
  而此次的目的地达斯木寨,就深藏在红星水库东部、尼美村南部的密林深处,人迹罕至。
  这个名字,她还是从徐海生口中确认的。音同“达斯木”,意为“深林里”。
  那么达斯木寨的始源来自哪里?
  徐海生说,他也不清楚。
  父母那一辈就已走出大山,但每年到了某个时刻,似乎总会听到一种声音,将他们召回。
  就像现在一样。
  浓雾中,声、味、景,仿佛隔着一层白色的膜。
  只有鼓声能穿透这层膜。沉闷、缓慢,却带着湿冷腥味,与雾融为一体,像无形的蛛网,将人紧紧包裹。无论你往哪走,都无法逃开。
  她们随着鼓声靠近,雾色渐浓,寨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树缓缓从灰白中显出形状,粗根如黑蛇缠绕石基,被黑、红、黄三色麻绳死死捆缚。
  绳心处嵌着兽牙与鸟骨,风一吹便轻轻碰撞,发出细微而不均的“咔咔”声;再往里,黑石与粗木搭成的屋墙若隐若现,屋檐下钉着三具泛黄的牛头骨,太阳纹、虎纹、人形面具纹密布在木板、石块乃至兽骨之上,在雾气中仿佛在缓缓流动。
  她正盯着那些图案发怔,脚踝忽然一紧,像有什么冰凉而轻的东西缠了上来,她猛地退了几步,心口怦怦作响。脚下只是没过脚踝的湿草,雾在草尖间悄然流动,她蹲下拉开鞋口,才看见皮肤上多了一圈细细的印痕。
  旁边也不见虫子和藤蔓,这红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周野忽然开口:“给我铲子。”
  黄灿喜一愣,从包里掏出工兵铲,“你偷看女孩子的包?这不好啊,老板。”
  周野嘴上没回应,但铲尖破土,半截铲柄没入松软的黄土中。他俯身,翻出一片带着酸甜气味的湿土。
  又取出盐、酒、水,分别点在东西中三方,低声吐着听不清的词句。最后,将钱币、符纸与几块盐块埋入坑中,覆土、踏实。
  周野做神棍的模样颇具观赏性,黄灿喜忍不住看得入神。一方面,又觉得他在自然保护区埋工业垃圾,实属缺德。
  可下一刻,原本呼啸的山风与林间的野兽鸟鸣,忽然静了下来,气息缓缓,不再急促。
  她还没回过味,就听到周野淡淡一句:“不要离我太远。”
  黄灿喜:“……”
  这话不是该她说吗?
  来时她虽不识路,但一路都留下了记号。
  真有危险,她也能扛着周野下山去。
  不多时,徐圭山已同寨中人交涉归来,身后跟着几名当地寨民。
  为首一名老人气质迥异,额角深纹如刀刻,灰白发辫垂肩,漆黑的目光仿佛能从雾气里探入人的魂魄。宽袖长袍绣着暗金与深红的几何纹,扭曲如日月与兽形,行走间轻轻摇曳。
  他怀里抱着一卷泛黄的经书,指节粗长干裂,指甲染着不知是朱砂还是什么。
  “这是毕摩,阿曲么。”徐圭山低声介绍,又用彝文与之交谈,并从周野手中接过两份盖有红章的文件。
  黄灿喜看不懂彝文,却认得那鲜红的圆章——某某民俗文化研究中心。
  她瞪大眼,悄悄瞥了周野一眼,见他神色平静,顿时确信这人是早就算计好一切!
  她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抱怨:“老板,我们干这种事……真的不会进去吗?”
  周野:“……?为什么。”
  黄灿喜没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毕摩低声吟了两句古歌,声腔悠长。随后抬手示意放行,但叮嘱两人不可随意走动。
  黄灿喜笑着,用昨晚才学的几句彝语道谢,发音生涩,却惹得几名寨民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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