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喉咙一堵,黄灿喜还未来得及呼喊,刀口处便源源不断涌出蓝银色的溢光。
光如泉水,似在寻主,凝聚于他掌心。
随之,纸人、纸品纷纷崩解,失去魂魄的外壳化为普通纸屑,簌簌坠落。
天地空旷,唯有一团狐狸般的荧火,在夜色里跳跃不息。
黄灿喜怔怔,胸口忽然一抽,刀便悄然消失。
眼看周野掌心合拢,那团荧火溅开,如铁花散射,随即泯灭归一。
只余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坠落。
她连忙伸手接住,掌心里静静卧着一只小狐狸模样的石头。
它灼热如火,却不是外物在燃,而是热量从她心口流出,倒灌回她身上。
仿佛从寒渊中被抽离出来,心跳缓慢,却溢出化不开的情感。
“这是那块奇石,无人供奉,只剩这些了。”周野向她解释。
她猛地抬头,瞪向周野。
却见他手中,正收起一枚瓦片,正是狐仙操控无脸纸女时,夺走的那枚!
“周野,那枚瓦片!”
“黄灿喜,我替你保管。”
他嘴角微微一翘,羽睫下的眸子黝黑,深不见底,藏着万缕心思与秘密。
“要你保管?!你果然——”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噤声。
因为此刻,地平线亮起一道金色光线。
那是从043省道拔地而出的晨曦。
天——亮了。
一声鸡鸣嘹亮,万邪俱退,万物复苏。
米北庄村人陆续醒来,推门、开店、摆货,等候今日的客人。
市场街的街尾大树下,有人发现一对夫妻。
两人蜷在地上,被人拍醒时,眼神茫然,面色疲惫。
“陈叔,你咋睡这了?”
一个穿黑底银线唐装的小胖蹲在他们眼前。
东东眯眼笑着,趁着酒意上头,人也大胆,伸手拍得陈米父亲的脸“啪啪”响,
“陈米的行李我们帮着搬就行,你俩放心吧。”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两夫妻互相望着,喉咙哽咽,半天只挤出一句:
“……我来帮儿子搬家来了。”
陈米的父母,终究还是找到了他第三个家。
他们看上去老了许多。
似乎终于意识到,儿子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他们从未懂过的世界。
可他们依旧没有承认错误,只是用一种矛盾而执拗的方式继续“爱”着孩子。
一边痛恨二次元带走了他,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整理遗物。
一件件握在手里,既熟悉,又陌生。
那是儿子的切片,也是他们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
那些曾经恐怖得能吞掉他孩子的东西,最后他孩子拥有了,却没能留住。
纸人被狐仙遣散,悄无声息地钻入各家。
有人诧异家中多了几样纸扎,却因新巧别致,反倒留下。
热闹散去,反而更显荒凉。
黄灿喜垂眼,望着手中那份报告书。
生平
死因
心愿
她一笔一划,平静写下陈米的一切。
直到“反噬”一栏,笔尖骤然停住。
她抬眼,越过人群与遗物,直直望向那个穿着风衣的男人。
目光尖锐而直白。
那天的汉堡,她和吴道源的交易,换来两条秘密。
第一条,陈米想在无脸女的脸上,画上他母亲的容颜。
第二条,周野拥有掌管生死的能力。
周野明明一早就知道陈米有自杀的倾向,却未曾阻止。
她缓缓闭上眼,后背倚在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半晌,终于在“反噬”一栏,写下两个字:
周野。
秋叶飘飘,一切如常。
葬礼那天,黄灿喜去了。
她看到骨灰盒上窝着一只狐狸的影子。
一拨拨土盖上去,狐狸也被埋了进去。
直到地面重新抚平。
秋叶落下,叶子和他,都化作了泥土。
陈米的魂魄渐渐淡去。
他撕开水泥般的皮肤,拆掉钢筋般的肋骨,只留下那颗七彩的心脏,和缠满符咒的肠子。
他别扭地张开双臂,拢住父母一下,随即化作灰烬,瞬息散入万物之间,不留半点尘念。
那本烧焦的漫画书,把黄灿喜牵入过去。
二十年前,泉州米米村的一场乩童祭祀里,有个回乡人,不慎把一本《漫友》遗落在村口碎石地。
众人沉醉在祭祀氛围里,唯独他,像是命中注定般回头,在那片灰白的碎石地里,发现了一本五彩的封面。
他弯腰捡起的瞬间,世界忽地不同了,腐木上抽出了一朵柔软的小花。
米北庄的纸扎老板说,福建有客人订了一整套漫画纸扎和动画片纸扎,要烧给儿子。
他能收得到吗?
水泥地底,仿佛仍有一颗五彩心脏在缓缓跳动。
它或许还在另一个世界,不肯停下。
许多年后,《村志》里有几页模糊霉烂,谁也记不得那几页记载了什么。
笑着笑着,米北庄就这样翻了页。
保定米北庄很奇怪。
它像新与旧缝隙间的一道伤口。
田地与树林环绕,却在田埂上硬生生架起高架桥,工厂与学校嵌在其中。
夜幕垂下。
市场街两侧,机器轰鸣不止。
人却不能回头。
只能被人潮和灰雾裹挟着,往前——往前。
“路的尽头在哪?”
“一直走,别回头。”
“看到森森烟酒了吗。”
“那就是幸福家园。”
——陈米,
祝你投个好人家。
……
…
几天后,ecs办公室。
“东东,这个给你。”周野递来几本书。
东东一低头看见封面,当场嘴里射大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举着那几本同人本,满办公室乱窜,翻过沙发,跨越桌子,有氧运动一圈,最后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死死抱着宝贝们。
“老板,你是怎么买到的?!”
“找人买的。”周野回答,像是答了,又像没答。
那天漫展没买到的同人本,不知周野从哪打听到,托人弄来了几本。
东东看着封面,乐得像开了花,差点在办公室设坛上供。
黄灿喜斜了周野一眼,心里暗骂谁说周野不通人性?
她也从包里掏出一本递过去,“我也买了,不知道有没有撞。”
那天离场前她就有预感,第二天必然来不了,索性果断喊了代购。
东东感动得眼泪汪汪,拽着黄灿喜的小手,“灿喜,我要当你的爱堡!明天我请你去吃楼下新开的德克士。”
他脸上下着小雨,心情是激动的,也是复杂的。
他没敢说,其实自己也在通贩下单了。
黄灿喜笑得不见眼,“后天吧,我明天约了心理医生。”
气氛正好,门口突然“砰!”地一声巨响。
所有人一齐皱眉看去。
“嗨!咸鱼们,你们的沈哥哥回来啦!”
一个穿着宝蓝撞色夏威夷衬衫的人推门而入,拖鞋啪嗒,行李箱轱辘咯吱作响。
“稀奇了,这破地方楼下怎么新开了三家汉堡店?哈哈哈哈哈——”
几乎是一瞬间,除黄灿喜外,在场每个人脸色都瞬间变得像踩到狗屎。
黄灿喜愣住,再一看,满脸不敢置信,“沈医生?!你怎么会在这?”
她的心理医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还以为只是同名。
来人中分短卷发,头发看似不羁,实则每根都被精心打理过。
身着夏威夷衬衫短裤,不经意地露出两根又直又长的腿,脖子上还挂着旅行枕头,一看就能让人清楚,他是从哪来。
与记忆中穿白大褂、温柔耐心的沈河医生,竟是同一个人?
“灿喜,楼下的快递上写你名字,吓我一跳,原来你真的在这儿。”
“你咋跑来给傻子打工?哈哈哈——”
手一抖,就将行李箱上的快递盒送到黄灿喜手里。
沈河一见东东,两眼发光地粘上去,双手猛搓东东的小脸蛋,“哈!哈!哈!哈!哈!东东~你又长高了。”
“滚滚滚咕噜咕噜咕噜——!”
黄灿喜目瞪口呆,眨眼间,周野已经不知道遁哪去了。
ecs不愧是海澜之家,一月上两次班,每次都有新发现。
她叹口气,低头撕开快递箱子。
里面全是卷成团的废报纸。
她狐疑地合上快递,收件人确实是她,寄件人一栏却空着,只写着“张家界某县”。
再伸手一探,指尖触到一个木疙瘩。
掏出来,是一只半边的木质面具。
足足有十五厘米高,沉甸甸像块砖。黑漆斑驳,眼孔硕大,眼缘涂着朱红,额头刻着守护神兽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