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雪扑打在黄灿喜的眼睛上,她呼出的热气瞬间化作水,又在眼周冻成一圈薄冰。
可这一次与上百次的过去不同,她走得格外坚定,仿佛终于在混沌的白色地狱里找到了一条生路。
背后脚步声渐远,石峰大概又在暗地里编排她。她早已懒得理会。
他们越走越深,无法分辨自己现在,到底位于世界的哪道缝隙。
这不讲风水,也不讲理。天像是地,地又像是水,层层交错,无有逻辑。她一步步走着,像是个被阴风吹出的鬼影。
雪骤然停住,天地却愈发诡谲。灰云压顶的天幕上,竟猛地撕开一道口子。刺目的光像雷劈般直泻而下,正好折在一座三角形的巨峰上。
三人脚步同时顿住。
他们僵立在原地,望着那座金光七彩、若隐若现的圣峰,连气息都忘了。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只有心底震颤。它像是对勇者的赏赐,又像是对凡人的审判。
黄灿喜猛然回神,四下打量。果不其然,在冈仁波齐的斜对角,群山环抱间,孤伫着一座寺院,像寄生在雪脊上的藤壶。
他们穿过一片湖泊,在经幡下穿行,接受咒阵的拉扯挽留。直到寺院门下,才看清墙上的蜿蜒符纹。
那扭曲繁复,既陌生,又熟悉。
黄灿喜心头猛地一震,掌心攥得发疼才堪堪稳住。
——这些图案,她见过。
六十七年后,在八大公山溶洞地宫的墙壁上,她抄下过同样的线条。
哪怕她从八大公山出来后,寻遍相关的专家,试图解明上面的意思,却无人能解。只说那确属远古部落的残留文明。
她脑海骤然抽痛,像有人在头骨里敲锣,晕眩得几乎站不稳。她不得不颤抖着掏出本子,在符文间一笔一画地描摹,拼命记录下这些乱序如迷语的痕迹,渴望从中找出与命运相似的纹路。
“锵——铛、铛、铛。”
死寂的空气里,突兀响起一阵乐声,仿佛是金属撞击,又像是某种索命的引路咒。
黄灿喜手指僵硬,死死攥着笔,每一笔落下,都像在为生命写最后的痕迹。
她听过这旋律。
在达斯木寨的寨门前,在米北庄市场街里、更在八大公山祭坛的棺材里。
它像是某种恒古不灭的循环,追随她一路,从未放过。
余光中,墙壁与柱子上的壁画经文正在悄然蠕动,符号宛如蛆虫,在缝隙里溢出,仿佛活物被钉死在石壁上,苟延残喘。
黄灿喜强迫自己冷静,可眼神逐渐空洞。笔尖在纸上乱走,写与画已经全然分不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记录什么。只是止不住——写、写、写。
“进去吗?黄工。”
有人在身后低声呼唤,她才猛地回神。
低头一看,本子上的内容早已扭曲成胡乱的痕迹,根本无法辨认。
然而在那些纠缠如蛇的线条深处,她却赫然捕捉到几个熟悉的字样。
她举起来,努力判别,一口一字地轻念——
“e、c、s?”
不对……这根本不是英文……
她公司的名字,原来根本不是英文。
第45章 最后依旧是“人”
“黄工, 这是东边院落的经文,我放在这里了。”
沉甸甸的经卷砸在地上, 扬起一段尘。
黄灿喜几乎整个人埋在书堆里,翻得极快,像是心绪不宁。
杨米米眼皮直跳,心底发慌。他好想回家,哪怕回营里受罚也好。
那本人皮书的油脂仿佛还粘在他眼球上,无论怎么眨眼,都甩不掉那股黏腻。
半晌,仍不见黄灿喜搭理。
“那……我继续找了。石峰说今晚吃馍馍, 待会儿给你送来。”
他腿打着哆嗦, 跌跌撞撞往外走, 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瞥向她脚边那支步枪。
待黄灿喜回神时,身前已经又多了几摞。
她一口气翻了数百本, 却只能在心里丢下短短评价——直是直、弯是弯。她想在里面找到与“ecs”相似的符号, 可难如登天。嘴上说李仁达是文盲,可她不也看不懂几个大字。
她一直以为,ecs是为了显得国际化, 硬生生憋出的几个英文字母。可某天闲聊时, 周野却摇头说不是。
那是什么?
当时嫌他解释得啰里啰嗦,话绕半天不入正题,索性全当耳旁风。如今死到临头,她才明白自己当时的敷衍有多要命。她将手套扯下,死盯着自己的掌心,左看右看,又狠狠搓了几下,最后绝望闭眼。
环顾四周, 大殿里只她一点,杵在众神之间。身前是苯教的创教祖师辛饶米沃。
与后世寺庙常见的神像不同,他并未端坐莲花,也无五智宝冠。他身披古藏长袍,腰束皮革,头戴羽冠,左手持着口字权杖,一手摇着法铃。肤色近似常人,而非后期塑像里那般通体深蓝。
在佛教传入之前,苯教更近于一种自然崇拜与巫术。殿壁与岩画历经千百年依旧鲜亮如新。大多是狩猎、畜牧、祭祀与难以归类的彩画,人在天与地之间苟活,而巫者,是人与神之间的唯一桥梁。
若张良曾到过此寺,那么寺院的历史,要比她想象的更为久远,或许上溯两千三百年前。可即便找到了什么遗迹,她也未必能看懂这些古文。
殿外是皑皑雪色,广场空阔死寂,无一丝活气。吸引他们三人入寺的乐声,仿佛从天穹与地底同时传来,却偏偏不属于人间。
她埋首经卷,沉默良久,直到一块影子落下,才抬眼。
杨米米正端着一碗馍馍和热汤,不知站了多久,汤水早已凉透。
“有事?”黄灿喜挑眉。
“黄工,你的头巾……”
“啊。”她这才回过神来,刚才看得透不过气,顺手就把碍事的头巾扯走。
“竟被你看见我的脸,那你也不能继续活了。”
话音未落,地面冷不丁冒出几朵小花,汤碗一个趔趄,几乎要洒。
“黄工……”
如今吓唬小孩也无趣,心里压着更大的事,连饭都吃不安乐。
她对杨米米的感觉复杂至极。看着他,就想起杨华。他像是她与2026年的最后一根残存的线。
“你识字吗?”她低声问。
温热的汤水下肚,忽地灼喉似火,直烧得胸腔发烫。她一愣,才想通并非汤滚,而是肠胃冰冷到极致,衬得那温度如烈焰般逼人。
“会……一点。”杨米米支吾,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他心里清楚,真就只会一点。
“那你帮我看看,哪本书里有这三个符号。”
她看了一整日的天书,眼皮一合,脑子尽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神秘古字,追逐着、逼迫着,像要把她淹没。
“这是蛇吗?”
“哪里有蛇?”
杨米米怯怯伸手,指着“ecs”里的s。
黄灿喜神色一震,“那这个呢?”
她逼问得急,声线起伏如同压不住的浪。杨米米屏着气顺着她的指尖,看向那个缺口的圆。
“……大概是蚯蚓吧。”
黄灿喜脸色青白交错,心想原来读太多书也不是件好事。
她缓缓移到最后一个字母,声音轻得像块雾,“那这个呢?”
“……”杨米米沉默良久,脑子根本不允许他揣测,黄灿喜想要什么答案,他只能被直觉驱使,颤着手拾起笔,在e的左半边补齐,“是‘王’吗?但为什么中间的这一横,像个在扇翅的鸟?”
黄灿喜却没再回答。她低下头,眼神像是被抽走,神识远远飘散。
她一直觉得名片上的e写得怪异,还当是特意设计的花体。可若不是字母,而是“巫”的残形呢?
c,不像字母,反倒更像红山文化出土的祭祀玉龙。
s,到底是蛇,还是波浪?
她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或许ecs从来不是英文缩写,而是某种残存下来的祭祀符号,又或是某种咒。
可这无非是一种猜测,她也没有地方能去求证,ecs虽然挂着遗物整理所的业务,但那一纸纸报告书上的“反噬”,却实打实地悄声应验。
如今再看,张良所携的汉文化与藏地象雄文明,竟在此地交汇,而“反噬”与“ecs”,或许正是这种交融的产物。
人皮书三册,第二册是象雄文。而第一册或许是汉文,金古寨人才能凭此解读,并踏上所谓“成仙”的第一步——换骨。
那第三册呢?
这答案直到天黑都没有答案。
火光幽幽,他们三人围坐,彼此的脸都僵得不像话。
余新一走,晚上的说话的活就落在黄灿喜肩上。她看着面前端坐的两人,心里只觉得空白,什么都不想说。今晚能不能过去都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