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一道裂痕,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骨头中心。
  随即,在眨眼之间,裂痕迅速蔓延、扩大,在她掌心骤然断成了两半。那微弱的、残存的生命气息,就在她眼前,如同最后一缕青烟,在她试图抓住之前,彻底消散了。快得只够她一次绝望的呼吸。
  可绝望并未将她坠入自怨自艾,她好起来了。
  快得像一阵掠过荒原的风,她站起来了,将东东的碎块全装进登山包里。
  她路过余新和杨米米时,脚步轻轻一顿。
  余新瘫坐在那里,脸上早已没了血色,一片死白中透出窒息的青紫。他的嘴唇喏喏动着,却拼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巨大的心理创伤已剥夺了他言语的能力。
  黄灿喜没有开口。她只是慢慢蹲下,垂着眼睫,望着那个在废墟里颤抖的身影。她的神情平静得近乎温柔,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悲悯。若说那像神性,反倒不够——
  她完美得像个人,
  也因此,比神更完整。
  而也只有人,才懂得疼惜另一个人。
  她伸出手,将余新轻轻拥入怀中。那一刻,彼此的体温缓慢渗透、交换,如同两条在废墟中复燃的生命脉流。余新在她怀里微颤,终于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叹息。
  两人相拥无言。寂静如死,风声似有若无。
  在这一片沉默的天地间,唯有那道真正的神明身影,独自立于阴影之中,格格不入。
  风起雨止。
  卵裂生天,地孕万物。
  人出现后,带来了火与文明。
  也许就在她们相拥的那一瞬间,人类完成了从狩猎到畜牧、从畜牧到农耕的跨越。
  人与神的沟通,不再是野蛮的祭祀,而是对秩序的理解。神明的存在,也被重新编写,拥有了哲理、经典与体系。
  赤松德赞为了稳固王权扶佛抑苯;而民众在苦难中,则渴求救济与超脱。于是苯教的“世界被神掌控”,渐渐让位于佛教的“世界的规律可以被理解与超越”。世界一直在变,信仰似乎并非永恒不变。
  她望着旭日东升,望着山巅上苦修的藏僧,直到看见朝圣的人群,从她与余新身旁叩首而过。
  那一刻,黄灿喜想:不能再停下了。
  她低声提醒余新:“走吧,我知道路在哪了。”
  她站起身,顺着朝圣的人群,坚定地迈步向前。
  这一次,走在最前面的,不再是周野,而是黄灿喜。
  是人。
  他想去牵她的手,可她的手都没有空。左手握着手电,照亮前路;右手牵着余新,一点点向前。世界正在被她所探索。她的脚印浅浅落在地上,而他紧随其后,每一步,都与她的步伐恰好重叠。
  直到一条由草木紧缚而成的绳索自虚空中垂落,悬于黄灿喜眼前。绳索散发着烟火与古老草药混合的气息,她伸手握住,一股莫名的安心感竟从掌心直抵心底。
  周野的视线同样落在这根“穆绳”之上。
  他认得它。在朗朗玲玲的祈祷诞生了穆氏,而穆氏之中诞生了一位原始神祇,正是以此绳连接天地,从而孕育了人类的始祖与最初的文明。
  然而,眼前的穆绳光华黯淡,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在漫长的时光里已被磨损到了危险的边缘。周野眉头紧锁,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潮水般澎湃涌来,让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黄灿喜用余光瞥见他凝重的神色,心里暗叹,原来即便是神明,也并非全知全能。
  就在她的手指攀上绳索的瞬间,高天之上仿佛收到了确切的回应,两件物事随之轻轻飘落。
  一本人皮书,一块瓦片。
  一切正如她所推测。
  人皮书第三册所记载的轮回,并非成仙三册的终曲。它所揭示的,是人类历史一次又一次无可奈何的重蹈覆辙。书页之上,没有功法,没有秘术,只是密密麻麻、写满了无数曾经藏地战士的姓名。
  那真正的成仙终章,藏于八大公山的《太公兵法》之中。
  张良赴藏,与当时的黄灿喜,以及苯教始祖辛饶米沃,共同交流星象、医道与巫觋之学,三人合力著成此三册人皮书。
  第一册《换骨》,以生命奉献,置换万物生灵之骨;
  第二册《附魂》,使灵魂困于同一路径,往复循环;
  第三册《轮回》,则令世界周而复始,□□与灵魂永无消散之日。
  李仁达并不知《太公兵法》的存在,他的野心也非成仙。他只想独占三册,将整个金古寨炼制成不死不灭的战争族群,以此称王。至于他们掌握了《换骨》却依然失败的原因,至今成谜,而杨米米的成功,无疑给他带来了新的惊喜。
  黄灿喜指尖刚触到那片瓦,周遭世界在眨眼间退去。他们不再身处那诡秘的空间,也非寺院之中,而是立于一片无垠的雪原。面前,是一泓违背常理、永不结冰的湖泊,湖水清澈,净如天鉴。
  风雪已驻,乌云散尽,天空澄澈得暖意融融。远方,冈仁波齐山依旧圣洁、美丽而神秘。
  背包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是东东留下的那部手机。她犹豫片刻,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你们叫的拖车吗?人被困在哪儿了?”
  她们回来了。
  回到了人间。
  ……
  …
  黄灿喜将人皮书第三册交给了余新,委托他全权处置,只嘱托他,切勿向任何人透露她与周野的真实身份,以及此行的惊险遭遇。
  余新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面容憔悴。他双手捧着那本沉重的人皮书,嘴唇翕动,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无人能懂的古老经文,她听不懂经文,但看懂了周野的表情。
  她们在雪原上分别。
  那是黄灿喜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余新。
  她与周野没有去林芝,反倒马不停蹄地逃回广州。那袋碎肉没法过安检,黄灿喜托了关系,让人开长途顺路捎回广东。
  等到两人回到办公室时,竟恰巧是周野说的三日。
  所有的坚持在抵达安全之地的瞬间土崩瓦解。黄灿喜几乎无法忍耐,心脏狂跳着冲上颅顶,攫取了她全部理智。什么坚强,什么冷静,不过都是她在绝境中强行支撑的假象,只为将这场崩溃延迟到此刻。
  她猛地抓住周野的手臂,强忍着翻涌的呕吐欲,像是要掏空自己的肺腑般,从怀中捧出那两半断裂的、苍白的小骨头。
  “周野……周野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因极度恐惧和期盼而颤抖,破碎不堪,“你说过会救我两次……我还有一次机会,是不是?求求你,救救东东……”
  “求你了,周野。”
  -----------------------
  作者有话说:下一个单元去海南。
  第54章 车米米,祝你投个好人家……
  他揣了一路的不安, 此刻终于到了不得不言的时刻。
  可黄灿喜濒临破碎的恳求,死死堵住了他的喉咙。
  他早知她与东东亲近, 却未曾想,这份亲近竟在他心底剐蹭出如此陌生而剧烈的酸意,酸得他丑陋,酸得未出口的话都带了刺。
  “东东是妖,非人。生死簿……不载妖物。”他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干涩,“他只是死了,并非永逝。他会安好的。”
  他陈述着事实, 话音却越来越轻, 末了只剩一丝心虚的余音, 在寂静中盘旋。
  “那你……”黄灿喜的声音很轻,她收紧拳头, 却又担心捏碎骨头, 急急松开手掌,盯着那几道紫红的掐痕不知所措,“为什么不救东东?为什么偏要带他去西藏?”
  她低声质问, 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这百平的空间里,处处是东东的影子,却唯独少了本人。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话在他心口滚了一圈肉,竟将他带出些不知来处的怒意,
  “要结束轮回,就必须有牺牲者。东东在这一轮中的死亡,是让轮回闭合的必要条件,他不过是做了他的身份该做的事, 而你黄灿喜,拿到钥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事。”
  这番话是说给她听,又更像是在告诫自己,必须用规则的铁律,镇住心底那不该有的动摇。
  “身份?”黄灿喜眼眶通红地笑了,“那你周判官,为何不端坐你的森罗殿,偏要踏入这人间?!是可怜我吗?!”她眼眶通红地嘶声质问,双眉紧锁,嘴唇却失了血色,一片惨白。
  周野一时语塞。他过往所有的言辞,此刻都化作回旋的利箭,扎得他体无完肤。“对,我就是可怜你。”近乎口不择言,他将那莫名的怒火倾泻而出,“看你轮回百世,次次不得善终。你在我的生死簿上吵吵嚷嚷,碍眼得很!烦得我心绪不宁!”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