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她怔怔地望着阿蓝斑驳红肿的面孔,不明白为何要以痛与血腥去换取通往祖灵的凭证。
那既残酷,又狡黠。
整个族群的历史,都被迫刻在女性的皮肤上。
她失神地从怀中摸出一支笔,笔油顺着陶像的裂痕缓缓流淌。
女神的轮廓在尘埃中复现,她竟是如此的熟悉,仿佛百年前、千年前,曾有无数个“黄灿喜”在此纹面、在此停步。
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像一位为神纂像的匠人。
或许并非匠人,而是一位入殓师,为这被尘世遗忘的母神,重塑她初生时的容颜。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
“百、”
背后传来一声气音。
阿蓝猛地扑过来,泪水与血混在一起,她的脸上带着惊讶、痴迷与依恋。
她伸手欲夺走那尊神像,指尖颤抖,笑意疯狂。显然她所跪拜的,竟一直是这层层外壳之下的母体。
火光映出她脸上的红斑,那笑容近乎崇拜。
她蹦跳着、哭着,嘴里仍在喃喃着那句“百、百……”
门缝里渗出一股暗红的血水,悄然蔓延,将地上的图纹一点点稀释开去。
黄灿喜站在原地,只觉世界都模糊起来。她以为自己是个疯子,但对比之下,自己竟正常得可怕。
她皱着眉,低头望向阿蓝,阿蓝忽然一蹦,铁头撞得黄灿喜发懵,可那一撞,反倒让两人都清醒几分。
黄灿喜无奈叹气,奈何解释不通,于是干脆做起无赖,“不好意思,我也要找我妈去。”
话落瞬间,她猛地一敲,手中的神像化为碎片,溅出一阵血雾,又在刹那化为灰,最终只剩下一块黑色的、发着青磷光的瓦片。
“哈。”黄灿喜一把抓住那枚瓦片,边角嵌入她的掌心,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
然而,阿蓝像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整个人一蹶不振。
“喂喂、你醒醒,我背着你打不过。”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可黄灿喜反倒平静,对她来说,拳头砸人,总归有个具体的目标。
她环顾四周,一眨眼,竟一把抓住地上的线条,她狠狠一扯,线在掌心滑出青痕。她用牙齿咬断那根线,将阿蓝稳稳绑在自己背上。
村子里黑乎乎一片,却藏着各式各样的怪人,四面八方的从不知那个缝隙中钻出来。
他们嘴里喊着听不清的话,手里举着猎枪,“砰——”地子弹射偏在她脚印上,却步步相逼,又是“砰——”,泥浆飞溅。
黄灿喜低声咒骂,冷汗顺着颈侧滑下。
论枪法,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比上她。
她摸黑逃跑,脚下处处是凶机。直到一阵旋风突袭,胎盘树的枝条摇晃,悬挂的“果实”一个接一个坠地,在地上砸出闷响。
她心头一紧,猛然转身,却在看清来人后,表情瞬间变成嫌弃。
“呀!看到我就这么失望?”
沈河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他一脚踏枝,一脚悬空,笑容依旧那副懒散的样子。
“你怎么才来?失踪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又得十天半个月才重新出现。”
黄灿喜咬牙冷声质问,“你说阿蓝死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沈河却噗嗤一笑,随手捡了个石头,致力一扔,射向黄灿喜脚跟的子弹便偏了原来的轨道,“她是死了,可耐不住别人把她又改活了。”语气含笑,满嘴阴阳。
黄灿喜皱眉,冷冷地瞪向沈河。
她从下车那一刻起,胸口那股异样的感觉就没消过。一种模糊而清晰的直觉,扎在她脑子深处。
周野,也在这座山里。
她甚至怀疑,那次舒嘉文被拽进石窟,遇到的根本不是阿蓝。
而是周野。
一切巧合都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一股浓烈的香烛味却突然钻入鼻腔。
抬头看去,见到沈河手指一甩,三支香笔直插入湿草之中。
香火稳稳立着,烟雾升起,细细缭绕,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盘旋在几块石墩周围。
只听“滋滋”声响,石墩表面闪烁着湿光,她眯眼一看,石墩上面似乎糊着一层血肉?!
她的胃一阵翻腾,浑身寒毛倒竖。
而那几块石墩,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动、裂开。血肉渗入石墩的缝隙之中,竟长出躯体而来,烟雾像筋脉一般缠绕在它们周身,那些石墩,一个个长出手脚、肩膀和脸。
“哈哈哈哈哈如何啊、灿喜,我让你考虑一下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村民见状惊恐万状,纷纷驻足,手举猎枪,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黄灿喜趁混乱掂几下阿蓝,踉跄着往村口冲去。
她心脏跳得快要炸裂。脚下像是踩在无数软糯、湿滑的苔藓上,每一脚都换来“噗嗤、噗嗤”的回声。
待离村口越来越近,却隐约见到有一个矮小身影竖在地上。
那人静静地等着,身上密密麻麻的线条交织成网。如果按照繁复的程度来看,她显然是哈那村里最尊贵的人。
娘母、不对,男人怎么能称作娘母。
那本燃成灰烬的村史,说了一段造鬼的历史。
这个村子里曾经出现过鬼胎。为了驱逐着一不祥之兆。哈那村竟将本是村口的胎盘树,改为村内。
而那鬼胎,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在哪?
男人举着猎枪,“把那女人放下,你们也要死在这里。”
他的普通话流畅得近乎母语的程度。
话音刚落,“砰——!”
枪声在耳边炸开。
子弹擦过黄灿喜的衣角,带出一缕焦糊的布屑。
她的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却咬着牙,不愿在这节骨眼里认输。
在这里死,她就又要上一次周野的小本子!
男人脸色阴翳,眯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将准头瞄准黄灿喜身后的阿蓝。
“砰”地又是一声。
第64章 两人才
子弹从猎枪的枪管中以迅雷之声脱出, 照着轨迹直袭而来。
黄灿喜咬牙,猛地一个侧身。子弹擦过阿蓝的头发, 发髻被热浪烫碎。刹那间,发丝四散,在空中化作一阵细密的黑雨。
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几乎逼得唇色发白。
身后的阿蓝虽瘦,却毕竟是个活人。她怎能带着一个人逃脱枪口?千百种法子在脑海里闪过,却无一能两全。
还未想透,枪口又重新抬起。
“你这个怪胎!快滚出我们哈那村!”
黄灿喜闻言猛然一震。
身后的阿蓝仿佛从呆滞中被唤醒,却脱口而出一句又一句生涩的普通话咒骂。
那咒骂声不重, 却像直击持枪男人的神智。
他的手抖了, 弹轨开始凌乱, 子弹一颗颗描着两人的影子擦身而过。
“闭嘴!你这个村里的叛徒!”
黄灿喜满头大汗,心里竟还抽空感激——幸亏这俩哈那村人吵架还用普通话。
阿蓝:“就是因为你的祖先, 哈那村才变成这样!”
“母神才会被遗忘!”
男人脸色阴寒, “你这个不守族规的人,凭什么说这些话!”
又是一声枪响。
男人再按扳机,却发现弹尽。
他迅速抽出新的弹夹。就在那一瞬, 一阵风影掠过视野。黄灿喜不知何时已将阿蓝放下, 疾步逼近。
他吃惊猛退,尚未来得及举枪,便被迎面一拳打得脸几乎扭曲。
枪口“嗙”地一声空响,没有子弹,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脱手。
黄灿喜一个翻身,趁势踢飞猎枪,双手反扣, 将他死死压在泥地上。
男人拼死挣扎,几乎以命相搏。
“你到底是谁?!你这个外乡的汉人,凭什么来插手我们的事!”
“什么外乡的汉人,”黄灿喜冷声道,“你不也是汉族人吗?”
男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僵硬、塌陷。所有伪装都在此刻被戳破。
——哈那村的娘母,不仅不是女人,更不是黎族人。
他们一行人跟着导航误入这座无名山时,草草看到的那片村落废墟。
谁都不清楚以前这里住过谁,但从散落的瓦片与残砖推测,那或许是一批汉商遗民。
早在秦汉时期,便有成片汉族在海港聚居。而其中有一支商贾,遭遇水患,被潮水卷入山谷,最后在这无名山脚落脚。谁料深山密林之中,竟还藏着一座黎族的哈那村。
最初,他们山顶山脚各守一方。后来因土地与祭祀纷争,互起冲突,时合时分。可在漫长的岁月里,贸易、婚姻、疾病与信仰的流动,又让他们彼此交融。那座山腰间的野庙,便是在这样的分合里生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