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长剑清吟如鹤鸣,一剑出而朝雾散。
旭日东升晓星沉,璀璨阳光照射下,满城落叶都闪闪发光。
贺楼茵想起年少时读过的一句诗:满城尽带黄金甲。
她行走在铺满落叶的长街中,一步一剑,落叶随着剑锋荡起,在空中如蝴蝶般飞舞,又似狂沙般遮天蔽日。
“现身来吧。”贺楼茵一剑卷起枯叶,扫向长街的另一端,冷冷说,“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何人。”
数息过后,风止叶停,一黑袍男子拨开悬停在空中的落叶,缓缓走出,“你是何人?”
“杀你的人。”她懒懒说,祭起一剑直冲黑袍男子的遮脸面容的兜帽,“藏头露尾,鼠辈者也。”
黑袍男子当即拉紧兜帽,撤身后退,可他的脚步却停驻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这些落叶如同生了灵智的蝴蝶般,在空中急速抖动着,调转叶尖指向他。黑袍大惊,欲掐诀护体,但贺楼茵快他一步动作。
蝴蝶翅膀化作细小剑气,将他遮敛面容的黑袍刺得粉碎。
朗朗日光下,宵小皆无处遁形。
男子真实的面容露出。分明不过三十年华,却早已满头白发。
分明不过再普通不过的一张脸,却惊得对面剑者眼瞳骤然放大。
“你是武圣?”
没有哪个武者不曾见过武圣画像,就如同没有哪个道者不曾见过道祖画像一般。
百千年前,这个容貌普通的年青人从雪山中走出,一路南行,剑锋所过之处,世家无一不臣服,哪怕是如日中天的道门,也不得不对其锋芒避退三舍。
但这位年青人最传奇的却并不是建立了苍梧国,而是在其建立苍梧国两年后,于某夜观星望斗后,摘了那十二旒冕,说了句:“所谓权势,不过镜中花水中月,如今大梦初醒,方知心中所求。”
他没有说他所求的是什么,他于那个月下振衣离去,只给后世留下一个名字——向青霄。
知君有道来山上,何似无名住世间。[1]
黑袍抬头,虽是一模一样的面容,总给贺楼茵一种他与琼山书院中所存丹青画像实为两人的错觉。
贺楼家的画像中,画中青年慈眉善目,仙风道骨,谁人见了都不得不叹一句“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而眼前的青年,神色阴鸷,手中握的也不是剑,而是一巴掌大小的药钵。
“你叫向青霄吗?”
贺楼茵单手持剑,另一手背到手后飞快画出数道剑符,如果此人当真是武圣的话……她仰头看了眼雾气重新聚拢的天空,心想这恐怕难以善了了。
“我叫向青霄,但向青霄不是我。”
不知为何,黑袍男子竟回答了这个问题。
贺楼茵眼皮动了动,“说点能听懂的。”
男子道:“我是向青霄不愿接纳的自我,是他最不能现于人前的意志的载体。”他看了眼贺楼茵手中剑,“你的剑很不错,若你再年长十岁,必能超越我。”
贺楼茵不语。
他抬手召出自己的命剑——孤鸿影。长剑通体如墨,震颤时发出的清啸宛若龙鸣,就连风都要绕道而行。
贺楼茵垂眸看了眼依旧布满裂纹的春生剑,淡淡道:“那你还挺自信的。”
黑白长剑在空中交错,碰撞出的剑气四散在南阳城中,高楼坍塌,树木摧折,土灰四溅。
一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一剑所过之处枯木逢春。
剑光如闪电划过这片昏暗天地,云雾中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骤然狂风大起,眨眼间小雨便成倾盆大雨,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积蓄成大小不一的水潭,水潭中倒映着二人惨白的面容。
只不过,一者是原本就肤色惨白,一者则是因强行接剑而造成的内伤。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将你曾经的子民变成行尸走肉的傀儡?”她摁着此刻痛到麻木的左肩,喝问道,“那尊腐朽的魔神许诺了你什么?”
豆大的雨珠打落瓦片上,耳中一片噼里啪啦的雨声,黑衣男子恍若未闻,再次起剑,剑光快若惊鸿,贺楼茵当即旋剑后退,硬底云靴踏在青石板上,撞出嗒嗒声。
身后是一堵墙,她已退无可退。
那便不退了吧。
她向后伸腿蹬在墙上,借力翻至男子背后,抬手一道剑诀往他心口拍去,男子一时不察,脚步踉跄向前,同时喷出一口血到白墙上。
他转身欲再起剑,冰凉的剑锋已抵住他咽喉。
“你不是武圣,”贺楼茵眉眼冷峻,肩膀细细颤抖着,但执剑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剑尖逼迫男子咽喉的肌肤,殷红血液渗出,又很快被雨水冲散,“你究竟是何人?”
她只需稍一用力,长剑便能刺破他的咽喉,男子却面不改色,他脸上扬起不屑一笑,“我是向青霄的恶念。”
贺楼茵长剑挑了挑,示意他继续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向青霄这样的人。爱恨嗔痴,人皆有之,唯向青霄例外。”男子冷笑着说,“天地众生,王权富贵,对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就像个无欲无求的圣人一般。”
“但只有我知道,他从道门那里学了一种名为剖魂的术法,将他的恶魂——也就是我,生生剖了出来。”
男子凄然笑道:“他可真狠心啊,对自己都下得去手。”又倏然面露癫狂,“凭什么世人只记得他向青霄,却从来不肯接受我的存在?我分明也是向青霄的一部分啊!”
贺楼茵怜悯望他,“你真可怜。”
男子冷笑,不置可否:“向青霄才是最可怜,追求所谓飘渺大道,却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雨小了下来,水雾尽头蓦然出现一抹白。
那只白鹤正在过来的路上。
贺楼茵最后逼问:“魔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在驿馆研制的药水又是什么?”
男子摸了把唇间溢出的鲜血,张开双臂拥抱空气中的雨水,仰头哈哈大笑几声,骤然身体用力前倾,贺楼茵收剑不及,长剑已贯穿男子的咽喉。
滚烫的血液从喉管中咕噜咕噜往外冒,青石板上一地殷红,他用最后力气恶狠狠说:“这天地间有善便有恶,因此有道便有魔,道即是魔,魔即是道。终有一日,魔神的信仰会如阳光般洒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贺楼茵鞋尖抵在他咽喉,狠狠下压,镶着珍珠的白鞋被血浸的发红。
“真没意思,尽说些我不爱听的话。”她将男子的脑袋随意踢向一边,慢慢地走到驿馆中那棵枯萎的桑树下,安静看了许久,咬破指尖在树干上绘出一道符咒——“生”。
春生剑中迸出数道流光没入树干,几个呼吸过后,枯萎的桑树上冒出一点新绿,再一眨眼,已是翠绿当头。
雨歇,风止,满城枯木又逢春。
她靠着槐树缓慢闭上眼,长剑脱手坠地,身躯顺着树干缓慢下滑,却惊闻远方一声呼唤。
“阿茵!”
声音如此之大,震得她耳膜都疼,她费力掀起眼皮,只见一熟悉的青年脚步飞快向她奔来,边跑边扔了手中油纸伞。
他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着,地上水迹未消,鞋履蹬在青石板上时溅起小腿高的水花,打湿了他半身衣裙,宽大袖袍被奔跑时带起的风吹得猎猎,像极了一只振翅高飞的青鸟。
但这只青鸟最终没有飞起。
青年撞开木门,一个滑跪扑至她身边,双臂稳稳接住她倒下的身躯。
“阿茵,阿茵……”
他焦急呼唤着,眉间眼底俱是藏不住的忧心。
熟悉的松雪香扑鼻而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得松缓,她搂住青年的脖子,脑袋埋在他胸膛,闭着眼,低低地说:“累。”
他两指搭上她脉搏,渡入真元查探过后,发现并无致命伤后才得以松了口气,“好,我们回去……”
他抱起她,快步往城主府走去,将她放在床上后,那紧绷的心跳依旧未能平息,少顷,待床上人呼吸放缓后,他才颤着指尖解开衣袍,袒露的肩膀上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而床上熟睡的姑娘肩头仍白皙光洁。
贺楼风给他的那些术法书里,其中有一本是关于符咒的,其中有一道关于转嫁伤势的符咒,符文晦涩难懂,他花了好些时日才学会。
好在……
他痴痴凝望着姑娘熟睡的面容,卷翘的睫羽偶尔轻颤几下,似乎是在做梦。
好在,还来得及。
被留下保护城主府的松鼠刚蹦进门内,准备使唤青年给它剥些松仁饱腹一顿,一见他肩头触目惊心的剑伤,登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阿衍阿衍,你怎么受伤了呀?”
闻清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伸出食指放在唇间,示意松鼠小声一点,不要吵到阿茵睡觉。
松鼠收到示意,脚步轻轻挪来闻清衍脚边,站在地上仰头望他,关切问:“要给你叫医师吗?”
闻清衍摇摇头,“我有伤药。”他从怀中取出药瓶,药粉不要钱般往伤口上撒,再扯下内衫的一截布料草草包扎了下,不忘叮嘱松鼠道,“这件事不能对阿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