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谢青崖一整晚滴酒未沾,谁来敬酒都不搭理,黑着脸遥遥看着公主喝了一杯又一杯。
  眼下杨怀仁来自讨没趣,越发惹得他不快。
  杨怀仁入朝这么些年,向来以稳重细心出名,何曾有过今日这般轻狂之举。寒门出身,二十岁出头状元及第,三十岁拜相入政事堂,可谓是如今朝中最为意气风发之人。
  酒杯在半空中僵持,久不见回应。杨怀仁眯着眼顺着谢青崖的视线往对面望去,正瞧见柳灵均剥好了一只圆溜溜的葡萄,将之送至公主唇边。
  公主轻启朱唇,贝齿微张,一口咬下了那只葡萄。
  许是这葡萄甜润多汁,公主咀嚼几下,又示意柳灵均再剥几颗。葡萄带籽,柳灵均十分有眼色地伸手摊平,让公主将葡萄籽吐在他掌心里。
  杨怀仁收回目光,抬手轻拍了拍谢青崖的肩膀,不忘火上浇油,以报前些时日扼喉之仇:“公主近来很是疼爱这位柳郎。”
  谢青崖低喝:“滚。”
  杨怀仁丝毫不恼,轻笑着自顾自喝下了那杯酒,尔后拂袖而去。
  这时节葡萄不应季,唯有少许品种奇特的当作贡品送入宫中。先时也不见公主喜食葡萄,怎么今夜一连吃了这么多。
  柳灵均殷勤极了,一个接一个地剥,动作越来越熟练,白玉般的指尖渐渐染上了青紫色。那指尖捏着柔软的果肉,送至公主唇边,红润的朱唇和玉色的指尖几乎紧贴在一起。
  谢青崖呼吸几近停滞,衣袖之下的手握成拳,不住地发颤。
  宴会待客的果盘都一样,他抬手取了颗自己案几上果盘里的葡萄,连皮丢进嘴中,使劲咬了几口,顿时酸得皱眉,险些咽不下去。
  ……
  宴正酣时,又新上了一曲舞乐,胡姬们转着圈,笑容明媚,舞姿动人。
  赵嘉容今夜酒喝得有些多了,只觉得这丝竹之声分外吵闹。她掐了掐眉心,搁下酒樽,缓缓起身,道:“我出去透透气。”
  柳灵均见状起身相伴,随公主一道出了热闹非凡的麟德殿。
  殿外寂静得多,却也少了灯烛映照,沿途草木葱茏,小径幽深,越发漆黑一片。
  柳灵均暗自恼恨自己不够细心,试探着问公主:“某回殿去借只灯笼,公主且在此处静候片刻?”
  公主轻“唔”了一声,醉意上涌,有些昏沉,随意地摆了摆手。
  柳灵均四下瞧了几眼,这才刚出殿,隐隐能听见麟德殿中的歌舞喧嚣,加紧脚程,一眨眼便能回来。他思及此,扭头赶紧回殿去。
  这宫里的大路小径于赵嘉容而言皆谙熟于心,闭着眼都能走。
  略走几步,穿过这青石小路,视野就开阔了,眼前便是御花园最雅致的景色。太液池在夜色里微波荡漾,些微灯火映照在水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倒映出巍然的宫城。
  蜿蜒的水榭延伸至池中央,尽览壮阔又不失秀丽的景色。
  赵嘉容刚一踏足水榭,忽觉耳旁有疾速的风声擦过,顿时整个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浑身紧绷。
  下一瞬,一股推力重重压向她的后背,直将人往水中推去!
  她一个趔趄,好在早有准备,立时稳住了身形。电光火石之间,她扭身抽出袖中的匕首冲身后捅了过去。
  利刃刺破衣裳,闷声刺入皮肉,腥臭的鲜血味顿时钻入鼻腔。
  赵嘉容讶然睁大了眼眸。她以为这一刺必然会空,只是起威慑和自保的作用,未曾想当真刺中了。有胆子来暗害她,却连躲开这一刀的身手都无?
  天色昏暗,四周漆黑,只余刀光凛冽。
  此人被刺中了肺腑,却迟迟不曾倒地。
  原是其后有人用手肘死死地反扣了住他的脖颈,动弹不得。
  谢青崖适才眼见有人在公主身后鬼鬼祟祟图谋不轨,心跳骤停,飞奔而来,到此刻才终于松了口气。
  夜色沉沉,他一双眼眸亮得惊人,让公主一抬眼便认出来了。
  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凶手奄奄一息还在挣扎,公主面无表情地抬手又补了一刀。
  谢青崖拦都来不及拦,瞠目道:“公主杀了他作甚?留活口对证!”
  他原以为是公主手中刺出的是簪子,未料竟是一把短刀。出入皇宫任何人不允许佩带兵器,公主竟在身上藏了把刀。
  赵嘉容置若罔闻,自腰间取出枚素帕,擦拭干净匕首,将之重又收回袖中绑好。
  “拖进水里去吧。”她低声吩咐,脸色冷若寒霜。
  人已经死了,他只能领命照办。
  水面在夜色中泛起些微波涛,不多时又再次归为平静。
  赵嘉容冷眼看着,脱下被溅上血迹的外裳,捆上石头,将之一同扔进宽阔浩然的池水中。
  春夜寒意未散,她蹲在池边净手,寒意一层层裹上来,起身时有些昏厥。忽有温暖的衣裳盖在身上,其上有熟悉的熏香气息。
  “公主为何不留活口,彻查幕后凶手?皇宫内院,哪来的杂碎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加害于公主?”谢青崖咬牙问。
  若不是公主警惕性高,若不是他恰巧碰见,永远长眠于这冰冷池水之中的便是……公主了。
  赵嘉容望着重归平静的湖面,有些怔然,指尖轻颤。
  “你知道是谁。”她低语,“何必折腾?”
  她言罢,转身离开,迈入昏暗的林间小路。
  谢青崖忙不迭跟上去,轻握住她的手臂,道:“如果是他,那不更要在圣人面前检举揭发吗?”
  公主摆手挣脱开,冷喝:“有何用?他想杀我又何止今夜,陛下哪一次有所惩戒?”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那公主身边为何不多带几个人?陈宝德呢?玳瑁呢?明知凶险,又为何要一个人到处乱跑?”
  “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插手了?”她脱掉身上披着的衣袍,扔还给他。
  谢青崖头疼欲裂,接住衣裳将之重又披在公主身上,有些恼了:“是!轮不到臣插手。公主马前卒如过江之鲫,自然用不着臣。可他们哪一个照顾好公主了?今日若是那人身手再好些,若是公主酒喝得再多些,若是臣不曾追出来……”
  “我会凫水,淹不死。”赵嘉容咬了咬唇,伸手想再脱掉他的衣裳,反被他裹得更紧。
  “今夜冻病了,明日早朝又忍着不敢咳出声?”
  公主抿唇不再挣扎。晚风掠过,她伸手拢了拢衣襟,指尖仍有抑制不住的轻颤。醉酒误事,这个教训要牢牢记下。
  谢青崖叹了口气,又问:“陈宝德呢?他应该备下了备用的衣裳吧?臣去取来给公主换上吧。”
  她半晌未作声,如此便坐实了他听来的消息。
  他难以置信:“公主当真赶走了陈宝德,却重用杨怀仁、宠幸柳灵均?柳灵均以色侍公主不提也罢。那杨怀仁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年公主当真待他不薄,予他十分的信任,他却藏了三分的私心。承天门前煽动举子,明着是舍生取义为公主效力,暗里早已给自个儿找好了退路,何曾管过公主的死活?虚伪小人,贪得无厌,凭他也配拜相入政事堂?”
  赵嘉容轻蹙眉,懒得与他争论,转身顺着小径加快脚步往外走。
  谢青崖脚步急促,语气也跟着急促起来,这些字句搁在心里愤懑已久,昭然之时一下子挑起了燎原之火,越烧越旺,出口之言也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公主要养条狗在政事堂看家护院,何必选这等养不熟的白眼狼?今时公主位高权重,他自然百般奉承,若他日公主受困,恐怕头一个扭头咬人自保的就是他。公主如此放心,是拿捏了他什么把柄,还是同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想来他这中书侍郎的衔儿,便是在公主卧榻之上讨来的吧!”
  公主眉头越蹙越紧,话听到最后实在太刺耳了些,猛地折身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才叫他住了嘴。
  谢青崖懵了一下,脸颊上的疼痛泛起来之时,方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
  他僵住了,没再作声,可疼痛和狼狈并不能浇熄心里燎原的妒火,反倒有熊熊之势。他暗自按捺着,眼睫低垂下去,目光落在她轻颤的袖摆上。
  赵嘉容一时情急,使了不少劲,眼下整个手掌都是麻的。她抬眼睨着罪魁祸首,咬牙切齿:“谢青崖你当真长本事了。”
  第34章
  夜色昏昧, 四下阒静。
  谢青崖目光缓缓上移,自公主轻捏着的袖摆一路移向她纤细的肩颈,却始终不敢抬眸对上公主带刺的视线。
  公主从来学不会低头, 脖颈永远倔强地挺直着,如高傲的鹤, 颈项间莹白的肌肤在夜色里好似有玉般润泽的光芒。
  他恍惚想起三思殿里与公主同窗的日子。
  公主坐在他前桌,晨时经筵总是早早就到了,端坐案前温书。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露出纤细柔美的肩颈, 脊背单薄却笔直,韧如青松。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牖洒落在她身上,难得有娴静柔和的美。他不经意间侧眸,瞥见这抹芳华, 会下意识放轻呼吸, 不敢惊扰, 悄悄红了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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