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
无月的夜色中,希芙的神情晦暗不明。
“别听我这么说就失望啊。”布兰克看向希芙,“让我们好好谈谈——自由真能解决问题吗?难道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因此只能寄期望于虚无缥缈的自由吗?”
“我重申一次:不是我抓的希雅,也不是我毁了她的人生和名誉。”布兰克清晰地说道,“你,你们,认为我造就了希雅的不幸,无非是因为把罪责归于一个具体的、实际存在的个体会更轻松。就好像只要说服了我,或者打败了我,所有问题就能解决。就好像,只要希雅能自由地走出这座城堡,幸福就会自动降临到她身上。”
“但现实果真如此吗?假设我放了希雅……不,既然是假设,就往你们所认为的最好的方向设想——假设我与整个魔族不复存在,你觉得你们能迎来幸福美满的童话结局吗?”布兰克目光投向希芙身后,那隐藏在深深夜幕中的巨大轮廓。
“希芙。”他问道,“为什么,你不进城去呢?”
“我正要进去,你就发来了通讯。”希芙回道。
“是吗?”布兰克笑意不达眼底,“我对你足够坦诚,请你给我同等的坦诚,否则这场对话毫无意义。”
短暂的权衡后,希芙说道:“我需要做一些准备。我正被通缉,不能贸然进城。”
“所以,你自身难保。”布兰克了然,“你试图隐瞒这一点,是想让我相信,即使我放走希雅,你也能庇护她。可现实是,你连让她暂时避开那些令她恐惧的目光都做不到。除非——把她藏起来,关起来。这不还是在重复我所做的事吗?只是换了个囚笼,换了个看守。”
“还是说,你设想中最完美的局面是:我放了希雅,却依然心甘情愿地为她洗刷污名,为她提供庇护所需的资源?”布兰克低低笑了笑,“没有人会毫无所求地付出,希雅就是我要的回报。”
“……”
希芙一时无话。
她无法要求一个人无偿地奉献,就连她自己,也还在犹豫是否要为希雅而反叛。
布兰克深深地凝视着希芙。
“骗你的。”他轻声道,“我愿意。”
“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希雅受苦。”他又说道。郑重得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重重地靠回椅背,仿佛耗尽所有力气般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叹息,“希雅的状态很不好,所以……其实我有想过放手。”
“但是我不舍得,我不舍得,放手了,就再也没有了……你能明白这种不舍吗?……而且,就算所有人都为曾经的伤害或误解真心忏悔,就算她能得到一切她想得到的,就像是神明也惭愧于让她遭遇的不幸,展现伟力让她的人生回到破灭之前……”
布兰克注视着希芙,有些悲伤地,一字一字地问道:“已经造成的伤害,能视作不存在吗?”
“她已经品尝过被背叛的滋味了,背叛者的忏悔能让她放下吗?不,她只会想,你们是如此容易被煽动、被愚弄。这一次我得到了正名,那下一次呢?”布兰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停顿几秒,平复骤然紊乱的呼吸,“她只会相信:下一次,你们还是会伤害我……一旦经历过背叛,这个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哪怕时间倒流也无法弥合……你明白吗?”
“所以,请你告诉我,自由能解决这些问题吗?”布兰克问道,“难道不是创造出更多问题吗?当她拥有选择的权力,她只会更混乱,更焦灼……”
“那你认为。”希芙问道,“什么能解决这些问题?”
“爱。”布兰克说道,“或许你会觉得这个答案空洞无力,但我想,只有他人的爱能填补伤口。”
希芙缓缓抬起眼,端详水晶球中魔王的面孔。
除了那最终的答案,魔王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无从反驳,但正因如此,让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魔王到底是在试图说服她,还是他自己?
口口声声说希雅需要爱,但真正在渴求爱的,究竟是谁呢?
“当然,亲人的爱同样重要。如我之前承诺的,计划完成后,我会安排你们时常见面。”布兰克说完,抿了抿唇,语气中有一丝自己也难以察觉的犹豫,“所以,这个答案……你觉得如何?”
“这是一个太大的命题。”希芙谨慎地回应,“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能评判这个答案是对是错,但确定的事实是:只要你关着希雅,她就必定会恐惧你。即使你把刚才那番话同希雅再说一遍,即使她在理性上能理解你,生理上的恐惧也不会消失——这不正是你现在最深的苦恼吗?”
“是啊……但是……”布兰克眼中有一丝微弱的希冀,“你说,时间能解决这个问题吗?我能对她为所欲为,也能轻易抹杀你,但我却不这么做,这难道不能证明我的诚心吗?如果将这克制持续数年,数十年……最终,她会信任我,不再恐惧我吗?”
“……我想,这非常困难。”希芙坦言。
“如果。”布兰克身体微微前倾,“如果你毫无保留地支持我,会容易一些吗?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你们担心‘只要我想,我就能做’,但这种担忧放到任何人类权贵头上不都是一样?说到底,不过因为我是异族,所以才对我抱有更多更深的疑心。但是,希芙,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会仅凭个人的好恶或偏见行事,是不是?”
但一个聪明人,会认同囚禁是保护吗?希芙想。
她心念电转,平静地说道:“即使我支持你,我想,这依然很难,近乎不可能。”
布兰克定定地盯着希芙,脸色沉了下去,“是因为你希望我放希雅走,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你无法给出客观的答案吗?我说了,要你坦诚……”
“你说得对。”希芙立刻接口,反应迅速得让人只能感到刻意,“客观地说,希雅不再惧怕你的可能性非常高。”
布兰克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用一种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的、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希芙。
“你……你什么意思?”他艰难地问道。
希芙恰到好处地垂下眼睛,露出一丝类似“说错话”的无措:“我只是,纠正自己之前的错误。”
是才有鬼!这分明又是一次精准的暗示!
暗示他,她只会在安全范围内发表意见,绝不会真正忤逆他的意志。一旦察觉到有触怒他的苗头,她就会立刻修正——因为她和希雅的安危,都悬于他的一念之间。
更隐晦的暗示是,希雅必定会采取同样的生存策略。不论过去多少年,这种源于恐惧的“修正”都不会改变。
这讨厌的女人,不拐弯抹角的就不会说话吗!?
“我还要向你道歉。”希芙忽然说道。
“……什么?”布兰克一时反应不及。
“我承认,我无力解决那些更大更深层的问题,所以才一度把你视为问题本身。”希芙认真地低下头,“为此,我要向你道歉。”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无可挑剔的道歉。
然而,一旦意识到希芙的暗示,这道歉的味道就彻底变了——
是为了她和希雅的安危,而不得不做出的道歉。
布兰克并不认为希芙是纯粹出于恐惧才道歉,他想,希芙是想在他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仅仅是怀疑的种子,就已经足够。
他会开始怀疑她所有的话都是言不由衷。就如同……他说不会伤害希芙,希雅不相信;而希雅说爱他,他也不相信。
不平等的两人之间,不可能存在信任。再说什么坦诚都是笑话,无非是低位者对高位者的讨好。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我,不支持我……”布兰克喃喃道。
“我会支持你。”希芙道。
“哈……”布兰克嘴角微微抽搐。
他被巨大的沮丧吞没,只感觉说什么都是徒劳,仅仅是在重复这个怀疑的死循环。
无解的僵局。
“你真是……太懂得如何戳人痛处了。”最终,他只挤得出这句带着挫败和一丝恨意的话,“但是我……我说了我不舍得,我——”
说什么都是无意义,布兰克语塞片刻,撂下一句,“算了,如果没有其他事,通讯就到此为止。”
希芙垂眸,两指轻轻摩挲。那条尚未发出的召军讯息,仿佛在她指尖灼烧。
“我还有一个问题。”在通讯即将中断的前一刻,希芙突然开口。
“什么?”布兰克皱眉。
“你最近似乎只称呼她为希雅,而不再用‘小希’,‘希儿’那样的爱称了。”
“……是这样吗?”布兰克有些疑惑。
在希芙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微小的改变。
但这能说明什么吗?只是口癖的改变而已。
“这重要吗?”布兰克问道。
“我就是好奇。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希芙语气中是全然的担心,“可以告诉我吗?”
“发生什么事……”布兰克拧紧眉头,陷入思索。
最初用那些亲昵的爱称,是想拉近和希雅的距离。是觉得希雅的名字好可爱,想试试各种不同的叫法。
希芙的提醒让他惊觉——为什么不再这么做了?是潜意识里想疏远希雅吗?
……应该不是。
这是一种极其微妙、难以言喻的感觉。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
“……不知道。”布兰克有些烦躁,“你特意问起,是你知道原因?”
希芙摇头,“当然不是,所以才需要问你。”
“……最好是这样。”布兰克没好气地说道,“我暂时想不出原因,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好。”希芙颔首。
“对了,最后一件事。”布兰克撇过脸,声音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别扭,“集合队伍的事,别把自己搭进去。总有其他办法……不要勉强。”
他顿了顿,不自在地补充道:“我这里已经够乱了,你要是再出事,我可没精力去捞你。”
说完,水晶球的光芒彻底熄灭。
希芙抬起头,仰望茫茫夜空。
在“是否要将子民拉入战火”之外,一个新的问题重重落在她眼前。
这一个多月,魔王对希雅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最初,魔王给她的感觉,是只把希雅当作满足自己幻想的人偶。他嘴上说着爱,但只是把希雅幻想为……塑造成自己所爱的样子。
而现在,他似乎越来越把希雅视为一个活着的人。
假以时日,也许魔王自己就能想通,放希雅离开。
她此刻的作为,或许只会适得其反。
是等待,寄期望于魔王主动想通的皆大欢喜?还是行动,冒着激怒魔王,万劫不复的风险?
希芙深深吸入一口冰凉的夜气,指尖凝聚的魔力光芒明灭不定。
任何一个识时务、懂权衡的人,都该知道何种选择才是“明智”。
但是……
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才安心。
她再无犹豫,手指凌空划下。
【集兵于都城外叁十里处】
魔文骤然亮起,化作一道流光,向着远离都城的、未知的黑暗深处疾驰而去。
希芙目光沉沉,追随着那道撕破夜幕,逐渐消逝的金芒。
即使不走到最后那一步,至少……为自己留一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