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在客厅喊出那一嗓子时,谢姝妤正坐在谢翎之的卧室书桌前,跟脖子上的吻痕作斗争。
  胸口处那些暧昧的红痕穿个小圆领T恤倒可以挡住,但脖子上的就难了。谢姝妤试过猫进卫生间涂隔离,可是几点颜色太深的痕迹还是没法完全遮盖住;
  她拿着隔离溜回卧室,又在衣柜一通扒拉,然而谢翎之的衣柜里压根没有她能穿的高领毛衣,在家围围巾又太像个神经病。
  最后只得把希望再次寄托回隔离液。谢姝妤一连挤出好几管,拼命往脖子上涂涂抹抹,好在皮肤够白,才显得脖子那片不那么突兀。
  她一边在屋子里焦头烂额地涂隔离,一边竖起耳朵听谢翎之在客厅跟老爸说话。
  家里墙壁比较薄,隔音效果挺差,谢姝妤坐在卧室里,即使门关着也隐约能听清一些动静。
  什么这些年的去处,什么一号就打算回来,但是没抢到票,什么太爷葬礼……
  “——波琳娜,你收拾好了没?出来一下,爸爸跟你说点事儿。”
  老爸突然拔声喊她。
  谢姝妤吓了一跳。
  心脏忐忑地噗通跳动,她尽量镇定地回了句:“哦,马上!”然后对着镜子最后瞧了眼脖子,确认痕迹已经被隔离盖得差不多了,才趿拉着拖鞋快步出去。
  走进客厅,谢姝妤下意识站到谢翎之身边,一侧肩膀挨在他后面,偏头问谢尔盖:“怎么了……爸爸?”
  好久没喊过这个称呼,一时再喊,生疏得都有点尴尬。
  谢尔盖凝神看着谢姝妤,眼底划过一抹惊艳。
  随即感慨如潮,几许涨落。
  “你也成大姑娘了啊,波琳娜。”他顿了顿,带着赞美,以及微不可察的歉疚,“……长成大美人了。”
  谢姝妤干干地笑了下。
  谢尔盖抓抓后脑,叹声气,说:“你太爷没了,下周二你跟学校请个假,跟爸爸回额尔古纳参加葬礼吧。”他瞥一眼谢翎之,语气不善,“你哥不想去就不去,你单独去也行。”
  谢姝妤一愣,还没想出怎么拒绝,手就被谢翎之紧紧握住。
  “她也不去。”谢翎之冷道。
  谢尔盖没好气:“我在跟你妹妹说话,用不着你替她答。”
  谢翎之正欲反唇相讥,嘴却又停住。片刻后,他低头看向谢姝妤,声线柔暖地融化:“你想去吗?”
  谢姝妤躲在他臂膀后,小小声地说:“不想。”
  她这十多年来就见过太爷一次。九十多岁的老人家嘴歪眼斜地坐在轮椅上,苍白的皮肤干瘪枯槁地贴着骨线,牙掉光了,话都说不成一句,全身上下也就眼珠子转得还灵活点。
  当时爸爸跟太爷介绍她和她哥,太爷极缓慢地咧嘴冲他们笑了笑,眼睛浑浊地眯着,也不知看没看清他俩长什么样。
  太爷走了确实是件挺重要的事儿。
  但,谢姝妤觉得,她跟太爷的亲情,也确实没浓厚到能够支撑她坐两个半小时飞机和两个小时大巴就去吃个席的地步。
  谢姝妤有些自责于自己的薄情寡义。其实如果谢翎之选择去的话,她也一定会跟着去。可她知道谢翎之绝对不会愿意去额尔古纳参加葬礼。她不想跟哥哥分开,更不想跟那些陌生亲戚相处,反正以后大概率也不会跟他们有所来往,这场葬礼缺席就缺席了吧。
  谢姝妤这么想着,脸往谢翎之身后缩了缩,表情更坦然了些。
  谢翎之眼角睇着谢尔盖,满是“我都说了你还多余问”的奚落,“姝妤说她不想。你要去就自己去,我俩没你那么闲。”
  谢尔盖神色一沉,目光顿时严厉起来:“那是你们太爷!他的葬礼你俩不去,你让亲戚们怎么看?你们还有没有点孝心?顾岚平时就这么教你们的吗?!”
  话音甫落,谢姝妤轻轻皱起眉,谢翎之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
  谢翎之耐性彻底耗干了,也不想再继续为了这点破事儿跟谢尔盖掰扯下去了,他妈的这丧门星就不该回来,早该死在外边!谢翎之抬脚“砰!”的蹬在茶几腿上,硬生生把茶几踹歪了过去,他梗着脖子冲谢尔盖喊:“孝心?孝心是个屁!谁管你那帮亲戚怎么看!他们包括你自个儿这么多年来有给过我和姝妤一分钱吗?有脸要我俩孝顺?你还说老妈,老妈早回老家结婚生叁胎了,用得着她管教我们?!”
  谢尔盖明显怔住了。
  少顷,他喃喃着重复:“……顾岚回老家结婚了?”
  谢翎之略缓了缓呼吸,扬起一道讽刺的笑:“哦,你还不知道啊?你走的那天,老妈也走了,她现在在老家待得相当安生,娃都快上幼儿园了。”
  他盯着谢尔盖凝滞的神色,笑得愈发开怀,“爸,你这什么反应?——你不会是盼着回来以后还能跟老妈复婚吧?哈,你可别这么招笑。”
  谢尔盖的脸隐约扭曲了下。
  谢翎之这话说得实在刺耳,谢姝妤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即便同样对爸爸没什么好感,她也不愿看家里气氛这么剑拔弩张,于是带着劝解意味拽拽谢翎之衣角。
  谢翎之转眸看她一眼,不情不愿地敛起笑,闭上嘴不再言语。
  谢尔盖如雕像般在沙发上默坐片刻,伸手缓缓捡起丢在茶几上的烟,又拿出打火机,咔嗒扣动两下,点烟抽了起来。
  谢翎之立时毛了:“说了别在家里抽烟!”
  谢尔盖比他更暴躁:“这是老子的家!老子想抽就抽!”
  “……”谢翎之阴着脸粗喘几回,脖子上的筋都微微绷起。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大步走进厨房,一把拉开窗户,随即牵着谢姝妤转身回了卧室。
  谢尔盖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再发作,独自一人静默地抽着烟。
  “哥哥……”
  回了卧室,等谢翎之关上门后,谢姝妤不安地低声喊他。
  谢翎之把她拉进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背,“没事,别怕。老爸只是在外面把钱都赔光了,所以才回家待着。他现在手上没钱,肯定在家待不了多久,就会继续出门想办法搞钱。至于葬礼的事你也别担心,咱们不想去,他又不可能把咱俩绑去额尔古纳。”
  “……”
  他在尽量让她安心。然而谢姝妤抱紧他,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她不喜欢变化。
  也不喜欢爸爸。
  想到未来一段时间估计都要和爸爸共处在一个屋檐下,她的心情就无比糟糕。
  谢翎之忽然附在她耳边,压低嗓音:“小宝,知道家里的房产证在哪儿吗?”
  谢姝妤呆了下,摇头:“不知道。”
  “在哥哥书包里。”少年的唇息含着气音,温热地呼进她耳内,痒得谢姝妤心尖微颤,“我包里有个夹层,就是藏房产证的……我知道老爸一定会回来,但不确定是什么时候,所以早早把房产证藏了起来,免得他哪天趁我们不在家,拿证把房子卖了。”
  他静了静,手掌搂紧谢姝妤的腰,告诫道:“小宝,不管老爸说什么,做什么,你都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他,知道吗?”
  谢姝妤手心隐隐发汗,“可是……爸爸会不会逼你拿出来……”
  “他能怎么逼我?”谢翎之不屑地嗤笑,“我不是由他打骂的老妈,也不是五岁的毛孩子,他想动我之前总得先掂量掂量自己那把老骨头经不经得起伤筋动骨。”
  这倒是事实。
  谢姝妤抱住哥哥宽健的背。
  他们已经长大一些了……不再是曾经任由摆布的孩子。多少有了点反抗能力。
  反正,只剩不到一年半时间了。
  一年半以后,她和哥哥就可以彻底离开这里。
  真正自由。
  烟燃至一半,谢尔盖掐灭在烟灰缸里,面容透着深浓的憔悴。
  他吐出口中剩余的烟雾,看向卧室关合的门,沉哑喊道:“伊戈尔。”
  谢翎之语气特冲:“干什么?”
  “你妈真是在我走的那天回潍市的?她怎么突然不要波琳娜了?”
  谢尔盖还记得顾岚以前为了争抢抚养权有多拼。
  谢姝妤无意识握紧谢翎之的手,指腹微凉。
  谢翎之安抚性地捏捏她手指,转而又冷着嗓子对谢尔盖说:“不是不要,是姥姥叫老妈回去帮忙家里生意,老妈不想让波琳……姝妤再跟着她到处搬家转学了,我就干脆把姝妤带过来跟我一起住。”
  “那你俩过日子的钱从哪来的?”
  “老妈走之前给过我一张卡,每个月都会往里头打钱。”
  “打多少?”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反正比你那一个子儿不见的抚养费多。”
  “……”
  谢尔盖没再问下去。他从昨天傍晚奔波到现在也没睡个好觉,精神疲惫得很,于是站起身,准备回屋睡个觉养养神。
  腿刚迈开,又顿住,他朝卧室那边喊:“波琳娜,你把你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吧,那个屋以后我住。”
  谢姝妤一懵,“那我住哪儿?”
  “你回你——”谢尔盖本要让她回顾岚的房子住,但转念一想,又问谢翎之,“你妈在这边的房子卖了吗?”
  谢翎之回了个嗯。
  谢尔盖烦躁地叹口气,续道,“那让波琳娜跟你睡一个屋吧。”
  “……”沉寂良久,谢翎之说:“爸,我十八了,姝妤也十七了。”
  “怎么了?我跟你姑这么大小的时候也经常躺一张床上睡觉,有什么的。”谢尔盖躺回沙发上,脚搭着扶手,闭眼揉捏眉心,“你俩要是嫌不适应就在床中间放个褥子,或者你打地铺,随便。”
  “你怎么不打地铺?”
  “这是我家,我干嘛打地铺?”谢尔盖躁郁地说,“赶紧的,我一会要去床上睡会觉。”
  谢翎之咋舌一声,声音满带不情愿地拔高:“烦死了,我和妹妹都这么大了怎么能睡在一起啊,简直不可理喻。”
  说着他动作麻利地收拾起卧室,抱出衣柜里谢姝妤的内衣箱子,脚步轻快迅捷地搬进自己房间。
  谢姝妤就在后面看着他演。
  真是老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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