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刀
自从那天离开超市,直到四中开学,梁一乔都再没露过面,仿佛那次相遇真的只是一次偶然。
谢姝妤却在那天之后,几近一整个月都活在心惊胆战中,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个星期就消瘦了十斤,连下床走路都有些艰难。
最后还是在谢翎之坚持不懈连哄带卖惨的努力下,才让她多吃上几口饭,回复了点精神。
开学前几天,谢姝妤终于答应谢翎之,出门去医院接受心理咨询——谢翎之没告诉她得了什么病,只说,她遇见梁一乔时有点反应过度,现在状态也不怎么好,可能得去医院看看心理医生。
跟医生约好时间后,谢姝妤每周都会在谢翎之的陪同下,定期到医院接受治疗。
两个月过去,谢姝妤状态总算有所好转,渐渐能够正常进食睡觉、并与人进行社交。
进了三月,气温渐渐回暖,滨江四中三个年级都比以往安静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笔尖不断划过草纸的沙沙声——高一即将面临分班,高二马上一轮复习,高三已经开始二轮复习,下个月便是百日誓师。
“对面报刊亭换老板了。”
周二下午,大课间,温简挽着谢姝妤的手在操场上散步,她的视线越过学校围墙护栏,眺望向马路对面的报刊亭,“我前两天买杂志时候发现的,原来那个婆婆搬走了,新老板是个alpha男的,人不错,蛮和善,就是面相凶了点,感觉像混过黑社会。”
谢姝妤悠闲吃着薯片,揶揄:“怎么,脸上有刀疤还是身上纹青龙白虎?”
“都不是啦,”温简笑说,“那老板是左眼戴了个眼罩,眼罩外面还有疤,像是被爪子抓出来的一样,看着可吓人嘞。”
“……”
谢姝妤的表情瞬间僵住。
仿佛被摁下了暂停键,她的脚步停滞在塑胶跑道上,许久未动,鼻尖不住渗出密密的汗。
“嗯?”温简戳戳她的手背,“怎么了?那人你认识?”
“……不……不认识。”谢姝妤回魂,手不太稳地将薯片塞回盒里,而后低着头,步伐仓皇转向教学楼,“嗯……听你这么说,确实有点凶,吓人……快打铃了,我们回教室吧。”
“啊?还有十分钟呢,急啥啊?”温简奇怪地问。
可谢姝妤却没再说什么,只赶时间一样匆匆返回楼里,温简也只得跟上。
谢姝妤有时也会去报刊亭买杂志,但次数不多,自从上高中以后谢翎之给她买了新手机,她就更习惯看电子书。
开学这两个月以来,因为情绪低落,她一次也没光顾过报刊亭。
报刊亭老板变更这事,使得谢姝妤从下午心神不宁到晚上。许是神游得太明显,半夜睡觉前,谢翎之还问了她一嘴。
谢姝妤怕他一冲动又闹出过年那天的乱子,再则还不敢确定那个新来的报刊亭老板是否就是梁一乔——尽管眼罩和疤痕这两个特征指向已经颇为明显,但慎重起见,谢姝妤还是没直接说出来,她随便找个借口糊弄了过去,准备等明天中午确认了再跟谢翎之说。
次日中午放学,谢姝妤搂着谢翎之的胳膊,随着人流穿过马路,路过报刊亭时,用余光紧张瞄了一眼。
没开门。
有两个omega正站在闭锁的窗口前,一脸苦恼地抱怨。
“这新来的老板怎么总不在啊?烦死了,我还想看看《花火》上没上新呢!”
“我也想买知音漫客……算了,咱们去前面的书店看看吧,说不定那里有。”
“唉,行吧。”
……总不在?上哪儿去了?
谢姝妤默默敛眸,挽紧谢翎之的手臂,心跳异常又不安地加快几分。
周四上午九点半,是固定去医院接受心理治疗的时间,谢翎之和谢姝妤请了一上午的假,打算午休结束再去学校。
谢尔盖有事先走了,走之前在微信上给谢翎之转了笔看病钱,谢翎之收了钱,此时正在沙发边清点出门该带的物品。
谢姝妤倚着客厅窗台,一边晒太阳,一边打着哈欠给小玉浇水。
小玉近来长势不错,虽然不能像树一样长高,但叶片肥厚翠绿,十分胖乎有活力,显然未来可期。
“走吧,出发。”谢翎之将钥匙圈套在手指上,哗啦啦甩了两圈,眼睛瞅向窗台阳光下越发透亮的小玉,弯唇笑了声,“这小玩样儿挺能活,我还以为那种市场卖的花,顶多就活个四五天。”
谢姝妤放下小花洒,徐徐迈步和他一起去玄关换鞋,“多肉也很难养死吧?浇一次水能活十天半个月,但凡记着点这盆东西都不至于养死。”
“不好说,那家花鸟市场里都是些小商小贩,为了提高卖相会往花里打药,打过药的基本活不了几天。”谢翎之说着,又往后望了眼小玉,挑起一边眉,“不过咱家小玉这模样,应该是纯天然的……还挺好看,改天再买几盆回来一起养着?”
“你怎么突然喜欢上养花了?”
“算不上喜欢,就是觉得好看嘛,再说多肉还能净化空气……”
即使是工作日,医院也一如既往人山人海,心理科同样。尤其现下临近高考,许多高三生都被压迫出了大大小小各种心理问题,走廊长椅上打眼望去,候诊病号里竟还有几张眼熟却消沉的四中同学面孔。
进医院前,谢翎之给谢姝妤戴上了口罩帽子,自己也戴了口罩。他不想让谢姝妤被人在这里认出来。
他们来得早,上一个病患还在诊室里没出来,于是先坐在了外面的长椅上等待。
谢姝妤靠着谢翎之的肩膀,眼神漫游在来来往往的路人间,呼吸进出尽是是熟悉如老朋友的消毒水味。
耳畔环绕着低而纷乱的杂音,谢姝妤静默少顷,轻轻说:“哥,学校对面的报刊亭,换老板了。”
“我知道。”谢翎之摆弄着手机,声音薄凉,“我看见了。”
“……”
不必再多问,谢姝妤便已知道答案。
她无意识地绞起手指,目光凝在墙缝某处,视野却是模糊一片,“他怎么……怎么找到咱们学校的?”她克制不住地声线发颤,“……他想干什么?”
一只温暖的掌心忽而抚上她的脸颊,带着安抚意味柔缓摩挲。
谢翎之揉揉她的脸,低道:“别怕,有哥哥在呢,不会有事。”
谢姝妤眨眨眼,眼神稍微清明了点,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可能是碰巧在路上看见我们了,然后一直跟踪在我们背后,也可能是跟人打听到咱们读的学校的,都不好说。”谢翎之沉静道,“他毕竟一直住在滨江,出狱了大概也没钱搬走……住在一个区,早晚有机会碰见。”
谢翎之很早就得知了梁一乔出狱的消息,荣阁去年通知过他。这类犯人出狱后,警察大多会通知原受害人家属平时多注意安全,因为犯人有可能会蓄意报复。
——谢翎之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司法机关宁愿将受害人安全置若罔顾,也要给该死的罪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过,这个问题显然不会得到任何令他满意的回答。
“可你很快就要走了……”谢姝妤下巴撑在他胳臂上,泪光莹莹的眼睛无助又脆弱地向上望着他,“……我一个人好害怕,哥哥。”
谢翎之垂眸与她对望,抬起手,指腹抹去她眼角将要划落的泪。
“不怕。”他亲亲谢姝妤的额头,“哥哥想办法。”
“嗯……”谢姝妤吸了吸鼻子,鼻翼轻耸。
就在这时,叫号机响起机械而舒缓的叫号声。谢姝妤站起身,擦擦眼睛,在谢翎之的陪同下进了诊室。
寒假那阵,为了给姝妤找合格且合适的心理医生,谢翎之带着她来来回回跑过不少地方,也踩过不少坑,最终确定下来的这个医生不仅经验老道,资历丰富,性格谈吐方面也很让谢姝妤放松,每次诊疗效果都颇为显着。
从医院出来,已是中午,踏出医院的谢姝妤表情显见明媚开朗了些,谢翎之在回家路上买了些肉和菜,准备到家后给她做顿好的。
“今天中午给你做个糖醋鸡块,再来个香菇滑鸡怎么样?”
上楼时,谢翎之笑吟吟问。
谢姝妤道:“我还想吃鱼香肉丝!”
“鱼香肉丝啊……行,正好家里还剩了些木耳辣椒,这次就一起吃了。”
谢姝妤笑眼弯弯地牵住他的手。
回到家,谢尔盖还没回来——他白天一般都在外面忙,不怎么着家,谢翎之让谢姝妤先回屋等着,自己系上围裙开始洗菜。
洗完肉和香菇木耳,谢翎之翻了翻冰箱,发现胡萝卜没了,他拧眉犹豫一会,还是脱了围裙,拿钥匙往外走,“宝儿,胡萝卜没了,我去市场买两根哈。”
“好——”谢姝妤拖着长音回复。
谢翎之推门离开了。
没过多久,门口却又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声音有些重,也有些急。
谢姝妤正在卧室做练习册,闻声,奇怪地回头望向门外。
她记得谢翎之出门前好像拿了钥匙啊……她都听到钥匙声了。
谢姝妤没多想,直接跑过去开了门,“你怎么又回——”
话说到一半,谢姝妤陡然愣住。
门外站着的不是谢翎之。
是顾岚。
“……妈妈?”看着顾岚眼圈通红、发丝凌乱,却又像强忍着什么愤怒般紧紧抿着唇的样子,谢姝妤喉间微咽,心脏又一次,毫无原因地飞快跳动起来,“你怎么突然来了?”
顾岚定定注视着她,那眼神已近乎于瞪,像是要在她身上剜出两个洞来似的。
片刻,顾岚从鼻腔吸了口气,视线在谢姝妤背后的房子内慢慢逡巡一圈,开口时,嗓子嘶哑得可怕,“你哥和你爸呢?”
“爸爸在外面忙,哥哥出去买菜了……你找他们吗?”谢姝妤忧心地蹙起眉,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尽管他们现如今这个样子已经完全不能称之为家。
顾岚的目光又转到她脸上,声音冷硬得像石头,“都不在?——不在算了,那我就找你。”顾岚指着房间方向,一字一句,带着细微颤音,对谢姝妤道:“你现在收拾东西,跟我走,马上。”
“……?”
谢姝妤懵在原地,不明所以,“去、去哪?”
顾岚:“去你闫阿姨家住。”
谢姝妤知道闫阿姨,是滨江本地人,也是妈妈的一个老同学,关系很好,她以前也见过两次。
她还是不明白,神情些许抗拒:“为什么要去闫阿姨家住?”
“让你去你就去!快点!”顾岚忽然嘶声大喊,仿佛积压到极限的情绪终于从火山口喷发。
谢姝妤吓得一抖,软着腿后退半步,随即青春期逆反劲儿也猛得上来了,“我就不!我在这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让我走?我不要去别人家住!”
顾岚双眼拉着血丝,呼吸急促波动,肩膀也直哆嗦,她盯了谢姝妤片刻,缓缓道:“你还问我为什么让你走……”
她从兜里一把掏出手机,用力点了几下屏幕,转面怼到谢姝妤眼前,猩红含泪的眼里混合着各样糟糕而癫狂的情感,冰刀一样尖利地迸射出来:“这两个人是谁?是不是你和你哥?是不是你和你哥?!——你说话啊!!”
看清屏幕的一瞬间,谢姝妤瞳孔骤缩,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一张她和谢翎之,在楼道里接吻的照片。
明亮的声控灯把他们两个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谢姝妤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四肢僵硬如石柱,仿佛也如同这张照片上的两个人一样被定格住。
她想不出这张照片从哪来的。
谁拍的?
为什么她和她哥当时完全没发现?……这不现实……这不现实啊,就算她迟钝没发现,谢翎之也不会……
顾岚忽地挪动手指,继续往后翻。
还有出租屋门口谢翎之搂着她的腰开门的,谢翎之在楼底树下亲吻她的额头的……照片只有寥寥几张,又或者顾岚只给她看了这几张,总之每张都有他们清晰的脸,却都不是从正脸角度拍的,全都偷拍的视角。
谢姝妤一张一张看过去,手脚冰凉。
顾岚似乎是觉得恶心,给她看完过后就迅速地摁灭了屏幕,随后鞋不脱,直奔卧室而去。
“你不收拾,行,那我帮你收拾!反正你今天必须得跟我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