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
噼里啪啦——!
离桌边最近的碗盘被扫落在地,稀里哗啦碎成一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糊在地砖上,被纷乱的脚印踩成油腻肮脏的污秽。
饭厅整个乱成一团,皮带伴着暴怒的叫骂呼啸而来。
谢翎之这会儿是真的爹妈都不认了,谢尔盖用皮带抽他,他甩手夺了皮带扔到一边,一米九的个头站在谢尔盖跟前,表情一丝惭愧没有。谢尔盖现在拼力气拼不过他,没法像他小时候那样抽了皮带就开始揍,顾岚又在旁边死命拦着不让他动手,不停让他别打了坐下来好好说,谢尔盖于是一边满口脏字儿地怒骂着,一边转移了目标,从墙角拎了扫把,举起来便招呼向谢翎之后面的谢姝妤。
谢姝妤和谢翎之都以为这一下是朝谢翎之过来的,谢姝妤本想帮他挡一下,结果扫把棍“邦!”的落在了她身上。
“呀啊!”
雪白的小臂顿时多了块红痕,谢姝妤疼得脑袋出现了两秒空白,而后霍地恼火了。她懂事之前爹就不在身边了,谢尔盖对她来说比个陌生人还不如,现在又凭什么来管他们骂他们,还打她!他算个什么东西!第二下扫把棍呼来之前,谢翎之抓住扫把替谢姝妤挡下了,他正要从谢尔盖手里抢过来丢开,背后的谢姝妤就先他一步,一个用力,从他俩手里夺走了扫帚。
“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谢姝妤对谢尔盖尖声怒喊。
“他娘的你们俩逼崽子搞一块儿去了,不打死你们还留着过年吗?!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乱伦!乱伦!你们两个还要不要脸!有没有点廉耻!”谢尔盖急急喘息,对着谢姝妤伸出手,命令:“把笤帚给我,给我!”
谢姝妤火气更大,反正事情全戳破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搞一块怎么了?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还真把自己当个爹看,这么多年来你管过我们吗?给过抚养费吗?什么都没管过,当爹该干的什么都没干,现在有个屁的资格在我俩跟前摆架子!”
拦着谢尔盖的顾岚都听懵了,谢翎之也有些意外,不过细想一下,好像没什么需要补充的了,于是站在谢姝妤前面没多说。
谢尔盖看上去像要气厥过去了,指着谢姝妤的手直颤:“你……行,你真是长大了,长本事了……亏我还信你们,让你们一直住一个屋,难怪我总会听着点不对劲的动静,是不你俩每天晚上——”
“信我们?”谢姝妤尖酸刻薄地打断他,“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行不行,你不就是自己想占一个屋睡才把我赶来我哥房间的吗?你能不能别总这么美化自己,把自己抬那么高,好像你多清纯无辜、付出了多少似的,说到底我们家会变成这样不全都是你吗?都是因为你!”
尖锐的尾调回荡在饭厅间。接着,谁都没再开口,空气中惟有四道频率不同,却同样急促的呼吸声。
玄关鞋柜上鸡零狗碎的物件摔了一地,谢尔盖夺门而去。
屋子里剩下顾岚和兄妹俩。
谢翎之看看满地板的脏污,淡声问顾岚:“你满意了?”
顾岚沉默着不说话。
谢翎之捡起谢姝妤脚边的盘子碎片,一片一片扔进垃圾桶,边扔,边说:“我是真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把老爸叫过来,你总爱做这种没意义又拖累别人的事情。你是觉得我俩现在还怕老爸知道,然后以后都无处可去了是吗?你这威胁手段有点过时了。”
谢翎之捡完了碎瓷片,也懒得收拾倒翻一地的饭菜了,反正他和谢姝妤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住,脏就脏吧。他坐下来,继续对顾岚说:“明明你自己过来跟我们好好谈一谈,我们也不是不能谈,也不至于这么撕破脸,非得闹成现在这样你才开心吗?”
“闹成哪样?”顾岚像是应激了一样,反应极大地反问,“闹成现在哪样?现在这样不都是因为你们俩做那恶心的事儿吗?还把错赖我头上了?”
“你能……”
“错不在你在谁?”
谢翎之话刚起个头,谢姝妤忽然插入他和顾岚的对话。
谢姝妤眼睛红红地注视顾岚,质问:“是我的错吗?是我和哥哥的错吗?”
顾岚紧咬着腮帮死死瞪着她,少顷,陡地举高手,想给她一巴掌,然而马上便被谢翎之在半路截住。
顾岚看都不想看谢翎之一眼,她抽出手,偏过头去,猛一抹眼睛,眉头有如厌恶般深锁,哽咽声中含着深切的幽怨:“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我就该听你姥姥他们的话把你打了,什么事儿没有。……贱东西,我真后悔生了你。”
谢姝妤倏然一僵,刹那间,心脏仿佛停跳了一拍。
耳边的声音变得很模糊。
哥哥又跟老妈吵起来了,吵得很凶,却也很短促,一阵夹杂推搡的激烈争执过后,没多久,玄关又爆开一声摔门而去的巨响。
回过神来时,老妈也走了。
被谢翎之赶走的。
家里只剩下她和谢翎之两个。
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周遭空气终于回归安静,飘着渐渐冷却的饭菜味道,谢姝妤坐在椅子上,默然出神。
“她说的是气话。”谢翎之站在她旁边,罕见地有些慌,有些手足无措,他试图安慰她,“你……别往耳朵里进,人气上头了净瞎说话,真的,咱俩下午吵架你说的那些我也没当真……姝妤,别难过。”他蹲在谢姝妤跟前,握住她冰凉的双手。
“……”谢姝妤静了良久,轻声说,“我们不该留下来吃饭。”
谢翎之卡壳一瞬,立马附和:“对,咱们不该吃这顿。”
他有少许的不知所措,而后站起身,拉着谢姝妤,“我们也走吧,我送你回——”
伸出的手被谢姝妤推开。
“你先走吧。”谢姝妤轻弱地说,嗓音微哑。
“……上哪儿?”
“回北京。”
“那你呢?”
“我一会就走。”谢姝妤望着地上的碎瓷片,瓷片边缘反射着天花板的灯光,外面天已经黑了,饭厅顶灯的光格外惨白,像手术室投下的无影灯,“……去江梨家。”
“她家现在应该在过元旦吧,你去了方便吗?”谢翎之不知道江梨家什么情况,怕谢姝妤去了看到别人合家欢,心里会不舒服,“要不我给你订个酒店,你今晚暂时住在酒店,明天再回去?”
谢姝妤低着头,没吱声。
又是这种感觉。
像个累赘一样,被踢来踢去。
她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盯着地板发了会呆,目光聚拢时,觑清谢翎之的身形,那股莫大的不安、空虚、恐惧、跟负罪亏欠混合着又一次涌了上来。
她就剩这点爱了。
这点虚无缥缈的爱。
“哥,你以前跟我表白的时候,说你想过和别人结婚成家,”谢姝妤目光有些呆滞,“我没法跟你结婚生孩子,所以……万一你以后想结婚,想要孩子了……怎么办?”她怎么办?
谢翎之:“我看起来像是很享受家庭吗?”
“但alpha都会有这种想法吧。”谢姝妤仰头看他,想要个答案,“万一你想了,你打算怎么办?”
谢翎之静静地看着她,半晌,说:“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
“你希望我找别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谢翎之呼吸紊乱,显然有些气了,“咱俩之间想跟人成家生孩子的究竟是谁?不是你吗?”
谢姝妤捂住额头,疲累地闭上眼,“我就跟周长琰吃个饭而已,你要惦记到什么时候?”
“吃个饭用到他家跟他父母一起吃吗?”
“没有跟他父母!他没有父母!”谢姝妤暴躁了,“就是跟他舅舅还有一堆邻里邻居的吃了顿饭,吃完我就走了!”
谢翎之愣了下,随即没当回事:“那不也是跟他家人一起吃的吗?你要是不喜欢他,答应去他家吃饭干什么?跨年夜你不在家里跟我一起吃,你跑去跟他一起吃!”
“因为他这次考好了,他舅妈想感谢我才邀请我去吃的!再说你回来都八点了,我怎么等你一起吃饭?”谢姝妤扶着脑袋,心累地吐气,“……别说这些了好不好,你能不能先回答我的问题?”
“行。”谢翎之胸膛起伏,气性改过了理智,故意说:“那我就跟别人结婚,跟别人要孩子,就像你能随便答应跟别人交往一样。反正其他omega又不是都死光了,我想找怎么不能找,谢姝妤你当我这辈子就吊死在你身上了?”
谢姝妤抬起了头,看着他,眼白里拉满血丝,下颌颤抖着绷得死紧。
谢翎之呼吸愈重,狠声说:“你下午说什么我错就错在喜欢你,我逼你跟我谈恋爱……对,你说得都对,全都是我的错。你不就想跟我分手吗?好,我答应你,我以后不缠着你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你爱喜欢谁喜欢谁,我跟别人过去,再也不打扰你,你也别来管我的生活,你只是我妹妹,没资格管我。”
谢姝妤浑身剧烈发抖,她摇摇晃晃站起来,竭力忍住声线的波动,“那你去啊……你去找啊,你看你能找个什么样的!就你这个样,除了我还能有谁喜欢你?除了聊骚和装深情以外什么都不会,要不是还能赚点钱,根本一无是处!你以为我很想和你当兄妹吗,要是有的选的话我才不会跟你投一个胎!我才不想当你这种人的妹妹!”
“……”谢翎之看着她,瞳孔缩成一点,唇色苍白,气息越来越乱,直到怒火终于爆发,淹没一切:“我一无是处?当初要不是我救了你,你现在能不能好端端站在这儿都两说!这些年我为了养你给你治病付出过多少,天天吃不饱睡不好——我他妈到底为什么要管你!一无是处的明明是你,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我真后悔当初把你接到这里照顾,没有你的话我的人生怎么会是这样!我早就离开这里享受生活去了,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过成这窝囊样!你才是废物,老妈没把你生下来就好了!!”
余音绕梁。
谢翎之蓦地从恼火情绪中清醒了几分,看着谢姝妤毫无血色的面容,想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心底当即冲上一股深浓的懊悔。
可这个时刻他又实在放不下颜面道歉。
他粗喘几息,避开谢姝妤的目光,步伐慌乱地去客厅拿了外套,掉头走出家门。
——砰!
房门第三次关上。
谢姝妤呆呆地伫立在饭厅。
整个空荡的房子里,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
饭厅顶灯惨白的光,最后也只打在了她头上。
良久。
谢姝妤慢慢坐回椅子上,对着桌上幸存的几盘菜出神。
难得一家子又聚在一起。
她拿起筷子,想吃两口菜。可是肚子实在没什么胃口,菜也都凉透了,汤汁浮着一层油光,看着让人没有食欲。
谢姝妤迟缓地放下筷子,眼神呆滞地望着那层油光。
本来都好好的。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哗啦——!
谢姝妤猛得起来,一把将桌上完好的菜全部扫了下去!盘子在她脚边噼啪炸开,溅了她满裤腿的油水,衣袖也沾满脏污。
“都走吧……赶紧走,滚得越远越好!”谢姝妤用力一拽桌布,连带桌面其他东西也一遭甩到地上,喘着气低声喃喃,“当我多需要你们似的……谁用你们养活,我该死我就死了,用不着你们管我,这个付出又那个付出,自作多情……嫌我麻烦一开始就别生我,别养我,现在又把错全扣我头上,我有什么错,我才没错,我什么错都没有……”
她什么都没做错。
凭什么这么对她。
……她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到底是为了什么。
桌子上的东西摔完了,谢姝妤气喘吁吁停下来,感觉眼睛热热的,紧跟着眼泪就从睫梢摔了下来。
——她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以前靠着对谢翎之的爱、谢翎之对她的爱,撑到现在,现在这点爱也没了。
还要为什么活下去。
没必要了。
谢姝妤彻底安静下来。
死寂片刻,她没有再看向别处,径直进了厨房,从刀架里抽出一把厨刀,拿在手里,倚着厨房门坐下,坐在冰凉的瓷砖上。
和昨晚喝酒同样的姿势,只是换了个方向,背对着门,面对着窗。
她将刀锋横在手腕上。
外面天色更黑了,星光从细雪中透出来,也被寒风吹得凉飕飕的。谢姝妤仰头看着那一闪一闪的星星,手腕上漫开的火辣辣的热痛难以忽视,不过又带来一股释然般的放松。
割完一刀,她低头睨了眼。
都这么疼了,居然只割出来一条血痕,血丝都渗不出多少。
她皱着眉,又加了些力,将刀使劲切下去,一刀,两刀。
这回终于起了效。
看着喷涌而出的血,谢姝妤突然想到,过了今年,她就十八岁了。
十八岁,成年了。
她模糊记起去年看到的那几张林初秦生日宴会的照片,那是她的十八岁,在高级的饭店,穿着华美昂贵的裙子,粉粉白白的气球,五颜六色的鲜花,满堂宾客,珍馐佳肴,父母朋友都陪在身边,和和美美的。
谢姝妤又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油污混着血,周遭遍地狼藉,坐在冷冰冰的厨房地砖上,家里空无一人。
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
谢姝妤又在手腕上割了一刀。
虽然还没过十八岁生日,但也算在人世间圆满走了一遭,谢姝妤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父母哥哥都不记挂她了,交心朋友也没多少,就算她不在了,也没人会难受得要死要活。
……非要说,心里还有什么没放下的,应该是一点后悔和自责吧。
谢翎之在北京的那段时间,她该给他多联系联系他的,也不至于他生病了她都不知道。
*
楼下路缘石上堆满了雪,谢翎之用手拂开一片,垫着大衣坐上去。
他两手拄着腿,颓靡地低下头,叹了口漫长的白汽。
刚下楼他就后悔了。
后悔在家里对姝妤说了那样的话,后悔说完话就跑了,也不马上给姝妤道个歉。
顾岚今天刚那么说过姝妤,他怎么能也这么做……傻逼吧他,犯的什么毛病。
谢翎之懊悔得要死。
这会儿他倒是能抛开颜面了,但是又不敢上楼,怕见到谢姝妤生气的样子。
静坐了会,他把手伸进衣兜,想先给谢姝妤发条微信小作文道歉。
然而手在衣兜裤兜乃至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也没摸到手机。
走得太急太慌,手机落家里了没拿。
意识到这一点,谢翎之却忽然十分庆幸。
——这样他不就有理由大大方方回去了吗!
谢翎之顿时心情大好,噌一下站起身,拍拍大衣上的雪,大步流星走进楼道。
上楼过程中,谢翎之不断在脑海中组织着措辞。
——刚才我吸氧过多导致氧中毒了,意识不清,说了些跟我本心完全相反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下午往头上倒酒的时候不小心舔了几滴进嘴里,醉糊涂了。
——跟爹妈吵架吵得太激烈,也有点呼吸性碱中毒,没有意识自己在说什么,嘴巴自己在胡言乱语。
——午睡没睡醒,还在梦游。
……
想了差不多二十来个理由,终于到了家门口。
谢翎之深呼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门,脚还没跨过门槛,他便拔高音量喊:“姝妤,我回来了,那个……你看到我手机没?”
家里静悄悄的。
谢翎之愣了下,又喊了声:“姝妤?”
他环顾四周,视线越过更加混乱的饭厅,在厨房门后看到了谢姝妤的半边肩膀,和一条横躺的小腿。
以及遍地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