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乐园（一）他终于也可以说，自己此生曾真
“因此，你和我，当同坐于荒原，便胜过那苏丹王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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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卡国所有的王室行宫中，阿斯特勒是最为朴素的一个，事实上，它更像是一个略微豪华一些的农庄。从大门走进去，视野所及之处皆是暗色系的木制家具，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阴沉的气息。行宫的规模非常小，甚至不足以为所有仆从与卫兵提供住处，以至于前些年不得不拆除了部分不使用的马厩来充当房间。
……但这些是奈娜早就知道的无聊事实。
如今，这里几乎面目全非。利维成为国王后，似乎特意不想维护此地。他剥夺了这里的行宫地位，让整个建筑和花园都陷入无人看护的状态，独自衰败腐烂。
奈娜站在如今已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花园中，脑海中试图重现着在这里度过的岁月，而每段回忆中，总有利维的身影。也许在内心深处，她很早就明白彼此之间那含糊不清的亲密是怎么一回事，每晚睡前，她坐在他的腿上，和他唇舌交缠，从中得到窒息的快感，那短暂的时刻，他们对国家、历史、仇恨和血缘充耳不闻，只听见对方的呼吸，然后他离开，她又羞怯地藏起这些少女的秘密。
不一会，伊奥回来了，对她说：“行宫的建筑被一户本地的富农占用，他们似乎想将这里改建成自己的新居所，还将在这里搭建棚户的一些穷人都赶走了。我和他们交涉了一番，他们还是不愿意让我们进去看一看，但我想，如果我们晚点过来，对守夜人出手阔绰一些的话……”
奈娜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但不用了，有些东西，心里记得就可以了。我们直接去附近的村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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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曾提及他留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包裹给奈娜，被他托放在附近村庄的行会金库中。奈娜取到包裹后，发现里面不但有大量金币，还有一份兑换金令，可以凭借其在苏塞帝国内的任何银行兑换成等值的货币。
在看到数额后，奈娜震惊了很久。
在包裹里，还放着一条项链，上面串着一颗美丽饱满的西伦海珍珠。
她沉默着用手帕将那条项链包好，放进了自己的行李里。
她想，装有她声带的法器应该被他留在了身边，这样也好——某种意义上，她身体的一部分还在继续陪伴着他。如果人死后真能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下去，她希望他能不再听见尖叫，能找到真正的平静，仅此而已。
在深夜里，世界某处的一个房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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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娜决定先送伊奥登上去苏塞帝国的船，然后再自己沿着海岸线往西边或东边的方向走，一边探索自己不曾去过的地方，一边开始汇编《斯卡民族诗歌集》和《斯卡民族风俗志》。一切顺利的话，她也将在明年出发前往传闻中无比宏伟壮丽的苏塞首都。
她和伊奥一起购置了一些新的衣物和长途旅行必备的用品，然后在村庄内唯一的旅店内要了两个房间。仅仅一年前，这里还只是个破破烂烂的本地酒馆，但此处的地理位置靠近王都通往新港口的主路，随着君合国和苏塞帝国放开贸易和通行，这里的人流量也大大增加。老板看到了机会，干脆直接将酒馆整修一新，改造成旅店，这里再看不出曾经的潦倒模样。
那天深夜里，奈娜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一个人过——从前，无论走到哪里，她身边总是围着这样那样的人，即使在她最狼狈的流浪时光中，她也有路德陪伴。
现在，她真的要一个人上路了。
她睁大了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夜空，那点点星光透出童话般的灿烂，好像把她整个人也包裹起来，带她融入到无限的自然和历史之中，在那里，她热切地拥抱着对自由的兴奋和哀伤。
好不容易睡着后，奈娜竟然又久违地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海边，她看见一片金色的沙漠。
她醒来，视线里只有旅馆房间的木质天花板，周身一片黑暗，天还没有完全亮。她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翻了个身，把侧脸贴在有些湿润的枕头上，静静等待那泪水的温热渗进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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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奈娜拎着行李下楼，发现伊奥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她了，面前还摆着水煮蛋、煎肉肠、吐司和果酱——典型的斯卡人的早餐。
他看见她，立刻向她打招呼：“早上好，睡得还好吗？”
奈娜把行李放下，坐到他面前，“还可以，做了一个梦。”
伊奥为她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对她微微一笑，“是一个让你感到幸福的梦吗？”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奈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她。
“嗯，可以这么说，但毕竟只是一场梦而已。”她装出无所谓的模样，这样回答。
“也许真的会发生也说不定。”
奈娜没再回应他，开始闷头吃自己的那份早餐，但有些想法，的确开始在她的心里生根。
吃完早餐后，她和伊奥准备出发，离开前，她突发奇想地问旅店老板：“您听说过有片位于海边的沙漠吗？”
对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
奈娜也不在意，只是笑笑，转身就要离开。
但就在她的脚刚要踏出正门时，老板却突然在后面叫住她。
“小姐！那个……说起来，一年多前也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奈娜心头一跳，直接把行李往地上一放，几乎小跑着回到老板面前，语气急切：“您还记得那人的长相特征吗？”
酒馆老板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然后努力地回想了半天，最后有点抱歉地耸了耸肩，“好像是个很高大的人吧？唉，我每天要接待这么多客人，哪里能记得清每个人的外表呢？也就是这个问题太过于奇怪，我才一下想起来了而已。”
奈娜紧绷的肩膀一下松懈了下来。她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好像很失落，但又因为没有得到确实的否认或与心中期待相左的答案，而燃起莫名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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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天气原因，今年最后一艘去往苏塞帝国的船将于十月底启航，而下一艘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因此奈娜和伊奥不敢拖拉，一路朝港口赶去。
在边境处，他们排了很久的队，到最后，奈娜都等到有些不耐烦了。轮到检查他们的通行信函时，她忍不住问边境长官：“请问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对方回答她：“附近的山里出现了一头不知道哪里来的黑豹，吓到了村民。我们派士兵去抓，但最后也没抓到。”
伊奥却突然笑了，奈娜从来没见他笑得如此真心实意，如此开心。
她有些困惑地问：“怎么了？”
“曾经，在花神庭院里有一头被囚禁的黑豹，我从你哥哥那里把它要了过来。”
“然后呢？”
“然后，我带它回到山林，放它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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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激荡的、湛蓝的、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她梦中的一样。
奈娜提着裙摆，兴奋地在海岸边的高岩上跑着。在她的脚边，浪涛一下又一下地撞击过来，在触碰到那灰色的岩石时，又狠狠被抛起，再粉碎下去，掀起泡沫，两组海鸟在咆哮的水和风之间任意穿行，盘旋着，鸣叫着。
伊奥在后面跟着她，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容，但心里却是开心的，因为她这样，让他想到她小时候的活泼样子。
“娜娜，慢一点，你要是掉进海里，我可没办法把你捞起来。”他半开玩笑地叮嘱道。
奈娜回头看着他。她的头发已经被海水弄湿了一半，像水草一样贴在脸上，可她脸上却笑得无比灿烂，“那我就只能拉法师大人一起掉下去了！”
伊奥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但这片刻之间，奈娜已经冲了过来，抓起他的手就把他也往高岩的边缘拉。
“娜娜，你……”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下一波浪潮扑了半身水。
伊奥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睁开眼睛甩了甩头，看着像条落水狗，奈娜忍不住捂着胸口大笑起来，但没想到紧接而来的这波海浪要比之前都更高。眼见海水就要覆下来，她慌张地往回跑，却被伊奥一把拽住然后反扣在怀里，他在她耳边大声道：“娜娜，跟小时候一样，做了坏事就想跑，来不及了！”
海水矗立着，高度超过了他们，一时间显得很恐怖。然后，在奈娜的尖叫声中，一切骤然倾塌，把他们两个人都淋得湿透，剩余的水消散在他们脚下的岩石上，回归到海中。
伊奥大笑着，虽然他看起来和她一样狼狈。
这下，奈娜终于是玩累了，也开始觉得冷，于是和伊奥一同走回港口附近的旅店里，走到一半时，她才突然想起来：伊奥手上还有伤。
她一下愧疚起来，压低声音道：“抱歉，我忘记了你手上的伤。我帮你看看吧。”
然后，不由他拒绝，她已经拉起了他的一只手。然后，她愣住了。
在他手心中央，有一道丑陋的伤疤，和曾经留在她脖子上的法印是一样的。
她抬头去看伊奥，他只是沉静地盯着她，仍有水珠不断从他紫黑色的头发上滴下来。
“对不起，是我当时自私地想要标记你。”他说，抽回了手。
奈娜摇了摇头，“没关系，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所以，这个伤疤是怎么来的？看起来很疼。”
“是很疼，但对比利维亲手杀死自己母亲的痛苦，也算不了什么吧。”
奈娜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看到她明显的震惊，他也皱起眉头，“他没告诉你吗？你不是说，他已经把我们小时候的事都说给你听了吗？”
“他没有提到过这部分。”
伊奥叹了口气，“这家伙……”
当伊奥终于讲出完整的往事后，奈娜久久不能言语。
远处的海声回荡在她耳边。她想到了利维，也想到了路德、卡吕、莉莉安、罗格……还有无数其他的活着的或者已经死去的人。就像那海浪与岩石，在生命中，人们总是无限靠近，然后又彼此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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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娜第一次见到苏塞人的船——不是那种渔民的小船，而是真正的船，一个真正的庞然巨物，有直立的桅杆，有卷起的船帆，浑身被涂成庄严的深蓝色，让人相信它的确能在未知的大海中，带领这些即将远离故土的人们安全抵达彼岸。
奈娜看着伊奥，感到一种深刻的惆怅。她有很多话想表达，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切顺利。”最后，她只能想到这样一句话。
伊奥对她微笑，“你也是，娜娜，照顾好自己。”
他转身准备登船，然后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身走到她面前，在她疑惑的目光下，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迟疑了片刻，才说：“娜娜，有一件事，我想……我不知道……”
他打住了话头，耳朵又红了起来。
“什么事情？”奈娜愈发迷茫。
“我想要……”他停顿了半天，最后仿佛下定决心般说出了自己最大的愿望，“我想要一个你的拥抱。”
奈娜有些意外，看他前面如此纠结的样子，她还以为会是什么了不得的请求，结果，竟然只是想要一个拥抱而已。
她走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他的身体一下僵硬住，然后终于有所反应，也相应地回抱住她，手中的行李就那样“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奈娜感到他的身躯在剧烈颤抖，她不禁感到担心，轻声开口询问：“伊奥，你还好吗？”
“谢谢你……谢谢你……”他只是这样哽咽着说，温热的眼泪流到她的脖颈之间。
现在，他终于也可以说，自己此生曾真正幸福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