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很像
那是一个有着尖顶红砖墙的校园,每到下午,阳光透过彩窗照进来,整个走廊都会变成彩虹的颜色。
克莱恩的眼前跳出那个画面来,幼时的她穿着裙子,小心翼翼踩着彩色光斑走过的模样。
“校长拉莫尔夫人,是位戴着黑头巾穿着黑教袍的修女,记忆里她好像从来不会笑…”
女孩子们吃饭时,如果发出一点声音,比如叉子碰到了餐碟,又比如手肘碰到桌面,或是身体离桌沿近于十厘米,就会被罚站。
每天早上到学校,老师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尺子量裙摆到膝盖的距离。
“必须要长过八厘米…可那时女孩子们都在长个儿,有次,我的只长了七厘米,就被修女用木尺打了小腿…整整五十下….”
那是俞琬有生之年第一次被打,她还记得放学回家,母亲和照顾自己长大的赵妈看到小腿上都是红印子,一边哽咽一边给自己涂药膏,哥哥当时气得说要翻墙去学校和那个老巫婆打一架。
生长在新教环境的克莱恩自然也听闻过天主教学校的陈规戒律,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女孩小时候的样子,定是比现在还要小一圈,穿着小裙子,含着眼泪咬着嘴唇挨板子的模样,这么想着,大手就不自觉像安慰雏鸟般抚着她的背脊。
五十下对他来说和挠痒痒没什么区别,可她不一样,她很娇气,最是怕痛,平时连磕到了小腿都会流眼泪,真不知当年是怎么熬过那五十下的。
“其实...修女后来还塞给了我一颗水果糖,草莓味的。”
啧,他的小淑女怎么连挨打都记得别人的好,要是换了他…
教会女校的国文课聊胜于无。父亲担心她忘记了中文,给她请了个前朝的老学究教古诗文。
“那是种类似你们的康德黑格尔那样艰深却有意思东西,他在摇头晃脑读那些课文的时候,我为了不睡着,就总掐自己的手臂….”
这倒让克莱恩想到了自己儿时学拉丁文的场景。
“还有….在学校里,《茶花女》是禁书,《红与黑》也是,我们当时都偷偷看,外面包上《天主教教礼》的书皮….”女孩模仿着同学们互相打掩护的样子,“修女一靠近,就咳嗽三声...”
脑海里浮现出学校的小教堂,庄严的钟声里,姑娘们像小溪般涌入,在那儿,她们把双手交迭与胸前,将稚嫩心事混进玫瑰经的诵念声中同上帝倾诉——昨日寝室的争吵,今日的测验,某个高年级学姐新剪的时髦短发,还有...那些从禁书里偷来的粉红想象。
男人能想象到课桌前女孩做坏事的场景,定然又淘气又可爱,她现在可把天主教对女性头号的守贞戒命犯了个彻底,那法国修女要是知道了她有个乖巧的学生现在天天破戒,定会气昏了头。
看到男人眼神变得而复杂起来,女孩大概猜到了他又想歪了,红着脸拿小拳头捶了捶他,赶紧转移起话题来:“你呢?你小时候的学校是什么样。”
和大多数容克一样,克莱恩的童年是段漫长的军事演习,他从出生起便被纳入一种近乎格式化的框架中。
第一缕阳光还没洒进房间时,男孩便被家庭教师的低喝声唤醒,早餐前要在祖父面前背诵军事格言,上午通常在家族庄园的图书馆进行,学习数学、历史、拉丁文、英文和法文。
图书馆的桌上永远摊开着作战地图,退役少校霍恩会要求他闭着眼睛指出欧洲每一个战略要地。“但泽走廊的三大战略要冲!立刻回答!”
下午则是体能训练,从木质步枪开始,再到骑马射击和狩猎,他还记得自己十岁他猎到的第一头野鹿被做成烤鹿肉出现在晚餐桌上时,那种混合着血腥气的骄傲让他头一次彻夜难眠。
家庭教师们从不会因男孩的身份而有所顾忌,军事化管理里,体罚被视作锻造意志和增强纪律的必要工序,教官们永远备着各式教具——从戒尺到马鞭,父亲只会说可以罚得更狠些。
当然,到晚上还有母亲教授钢琴,父亲的每日学业考核,和大多数容克军官一样,老克莱恩将军严厉而古板,在儿子面前不拘言笑。“我那时很淘气,被皮带抽是常有的事。”男人对那些被打个半死的经历倒很轻描淡写。
他凝着女孩满是心疼的黑眼睛,突然意识到他们的童年是如此不同——她的惩罚的终点是水果糖,他的“奖励”则是训练后额外的战术演练;她偷看禁书时会有同伴帮忙望风,而他一个人和五个家庭教师加教官斗智斗勇了十来年。
但却是有一点是相同的。
“你看,我们是不是很像,从小就不是乖孩子。”他凑近了她,湖蓝眼睛闪着暗芒,俨然像个引诱乖女孩偷尝禁忌的浪荡子。
俞琬最抗拒不了男人的低沉声线,她望进他瞳孔里映着的自己——双颊绯红,唇瓣微启,像只被猎枪定住的小鹿,以至于被男人坏笑着偷了一个吻都没发现。
两个年轻人在花园里亲吻、牵手、聊天、拥抱,和所有其他在这约会的恋人别无二致。离开前,俞琬还远远见到了约阿希姆,娃娃脸和一个棕发女孩走在一起,可一转眼就拐到了灌木丛另一边。
他是已经从西线回来了吗?他也在和心仪的姑娘约会吗?
女孩没上去打扰他们。
……
日落西斜,夕阳像被打翻的橘子酱金灿灿糊了满地,克莱恩背靠着雕像,摩挲着口袋里打火机。
女孩现在被个要去附近医院的老妇人缠住了,那医院她熟的很,正比划着帮忙指路——和诊所里一样,巴黎这些老家伙们总爱使唤她,还有那些小不点们也是。
“砰!”
一个脏兮兮的皮球砸在他锃亮的军靴上。
三个法国男孩僵在不远处,卷毛的那个已经吓得开始打起嗝,克莱恩低头看了看球,又看了看他们。小崽子们满脸是灰,穿着打补丁的短裤,膝盖上是摔出来的痂,活像三只被雷劈过的小麻雀。
“捡起来。”语气比平时训新兵还冷,可靴尖已然把球踢了回去。
一个完美的弧线正落在脚前,直把三个小娃娃看呆了眼。
刚刚吓得不轻的卷毛男孩,现在满眼都是星星,忽然鼓起勇气:“您、您会踢球吗?”
克莱恩挑眉,1936年柏林奥运会他带队碾压过意大利人,1940年他在东线战壕里拿罐头盒踢过比赛——但这些没必要告诉小屁孩。
“不会。”他干脆地撒谎。
“骗人!”胆子最大的雀斑脸指着他的腿,“您的腿一看就是踢前锋的料!”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可根本没意识到这样同一位日耳曼军官说话很可能会吃枪子儿。
克莱恩的嘴角抽了抽,正要发作时,一阵脚步声传过来,女孩已然回到他身边,“怎么了?”
“他们想比赛。”他硬邦邦总结。
“真的?”俞琬眼睛一亮,蹲下来故意问:“几比几了?”
在柏林的时候,倒是远远看过大学的跨校足球赛,哥哥也爱在家里的草坪上踢球,可她还没见过克莱恩踢球呢。
“零比零!”许是女孩长得实在太面善,雀斑脸索性朝她告起状来,“但他不肯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