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猎人做交易
他决定让这场游戏进行得更久一些。
君舍懒懒调整了下坐姿,微风拂过梧桐树梢,几缕光束穿过叶隙,落在他琥珀色瞳孔上,折射出深浅不一的流光。
“园丁要操心的实在太多。”他仿佛真在谈论什么园艺心得。“既要修剪本地疯长的野蔷薇...又要提防入侵藤蔓带来的,连锁反应。”
女孩那双黑玛瑙般的眼睛微微睁大,警惕与希望在瞳孔中交织,那种奇特的矛盾感让他想起博物馆那幅《莎乐美》,既纯洁又勾人。
正该如此。
让她猜,让她想。在她读着战地情书的间隙,在她本被她远方的太阳占据的梦境里,都要反复琢磨他今天的每处停顿,每个眼神。
在希望升起时戛然而止,这份悬而未决的留白,才引人回味。
然后,他会等她忍不住的时候,再来揭晓答案。
他享受着这种不着痕迹的牵引。或许比起单纯的顺毛,他更沉醉于看她在迷宫里,偶尔闪现灵光,却又跌跌撞撞的模样。
圣马丁教堂的钟声恰在此时敲响四下,铜钟的余韵在花园里层层荡开来,惊飞一群鸽子。
“啊,与淑女的谈话总是让人忘记时间。”
君舍像是才惊觉时间不早,起身时,《费加罗报》不经意擦过她单薄肩头,女孩像被夜露惊动的含羞草般绷紧又放松。
果然是敏感的小兔。
男人用绅士微笑掩饰得逞的愉悦,但整理袖口的动作比平时慢许多,那迟疑,像是带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意犹未尽。
“希望明天的阳光,能让您,我的朋友,感觉...轻松一些。”
颔首告别时,君舍目光在她微微咬住的唇上停留片刻,看着欲言又止的小表情,他突然觉得——如果明天就来揭晓答案,太心急了。
就该让小兔心里的这份拿捏不定,像酿造红酒般,再慢慢发酵几天。
阳光把梧桐树下渐行渐远的背影,拉长又打碎。
俞琬怔怔看着空荡的长椅,直到指尖传来刺痛才猛然回过神,她松开手,发现木椅早被自己抠出几道浅痕来,指腹又红又烫。
呼吸中还残留着那股薄荷烟的味道,像层无形的蛛网缠绕着她。
那个长着狗鼻子的男人,分明知道日本人在干什么,他洞悉一切,却像在作壁上观。
他说的,“提防连锁反应”指的是什么呢?是不是在暗示,他不会完全坐视不管。可“提防”…并非“处理”,这人狡猾极了,并没真正承诺任何事。
女孩抚摸着那些凌乱的划痕,这些痕迹,就像她此刻纷乱的思绪似的,理不清楚,又放不下去。
还有“园丁要操心的太多”,女孩蹙起眉来,他真正意思,是不是在说:既然园丁无暇顾及,那么花园里的生物只能自寻生路?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不打算庇护那些日本人。这让她稍稍安心,可随即,又被更大的不安给吞噬了。
盖世太保的作壁上观,会不会也一样危险?
即便朱会长的计划能击退藏在暗处的日本人,可盖世太保已在关注她,一旦她与唐人街擅自行动,必然会落在德国人的监视网里。那时候,可以名正言顺抓捕间谍的盖世太保,一样会把矛头指到他们身上去。
唐人街没机枪大炮,一旦引起日德外交事件,又会不会给整个对华人社区的带来灭顶之灾,她不能如此自私。那些同胞们在异国他乡已经活得够艰难了。
可是,难道真要坐等日本人失去耐心,像抓捕小周那样冲进她的诊所吗?
君舍的态度这般暧昧不明,让她实在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去赌那个虚无缥缈的“可能”相助。就算,就算因着克莱恩的关系,德国人最后出手,等他们姗姗来迟的时候,她会在那里?
是哪个地牢里,还是某艘驶向远东的轮船上?
每一个选项的尽头,似乎都是悬崖。
就在这些念头压得她要喘不过气的时候,君舍那句“我的朋友”又幽幽地在耳边响起来,她知道这只是句客套话,却没来由地让她想起另一句话来——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是谁说过来着?
哪怕是人们口中的魔鬼…
如果,如果只是把朱会长那个计划,稍稍加入一个改动呢。
她想起小周那晚浑身是血的模样,坐以待毙风险太大,她不能等着哪天被日本人悄无声息拖进暗巷,不能成第二个小周。
眼前的路看似都被堵死了,那不如——
至少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
女孩倏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待黑雾散去,她急切望向街道尽头,那抹黑色身影没走多远,正不紧不慢踱向街角去。
“君舍上校。”
这一声像被风扯断的蛛丝,微弱极了,带着小跑后的喘息,却落入棕发男人敏锐的耳中。
君舍的脚步顿住了。那一刻,卢浮宫的蒙娜丽莎唇角垂了下来——在他的感知里。
他极轻地挑了下眉梢,指尖在西装裤缝下意识一叩。有趣,这见他就和躲洪水猛兽似的小兔,竟然主动跑向他。
这倒是…破天荒了。
皮鞋在砂石小径旋了半圈,他转过身,脸上还染着未褪尽的讶异。
“嗯?”
俞琬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胸脯因喘息起伏着,她仰起头,天光落进黑眼睛里,那里面盛着的,像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小鹿,满是拼死一搏的神气。
女孩看着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停下,这是与虎谋皮。可另一个声音在喊,就赌这一次,赌悬崖边还能劈出一道岔路,赌这个男人对自己领地“整洁”的偏执,赌她这里也能给他想要的东西——
情报,权力,她给不了,或许他也不稀得要。
像他这样拥有一切也玩弄一切的疯子,最想要的,会不会正是…一点能让他感觉“有趣”,打破乏味的东西?
女孩浅浅吸口气,蔷薇花香涌入肺腑,竟奇异地中和了心下翻涌的恐惧,声音比想象中平稳,尽管尾音依旧发着飘。
“您说…园丁要忙的事太多,无暇顾及每一株植物那么…如果我帮您,把那些藏起来的藤蔓,主动找出来,指给您看呢?”
她死死攥着小手,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而君舍,就这样注视着她。
时间忽然间变得粘稠,连风都放慢了,那双黯如深潭的眼眸深处,像是有什么被重重拨动了一下——不是惯有猫捉老鼠的玩味,倒像某种更幽微的东西。
他看着她眼中那簇因绝望而点燃的、将熄未熄的火苗
呵…这披着兔皮的小狐狸,竟然想来和猎人谈交易?
他沉默了三秒,这三秒里,耳边只有风吹过枯黄梧桐叶的沙沙声。
下一刻,他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很轻,裹着毫不掩饰的愕然,又慢慢漾开来,在花园里荡开一圈圈涟漪,不见平日戏谑,却莫名的慑人。
真是…他摇了摇头,像在自嘲,眼底深处,却翻涌着一种墨汁坠入清水后晕染开的粘稠。
永远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小兔。
他忽然觉得,他的私人剧院,或许即将上演一出一部远超预期的戏码。
“大胆的小女士,”棕发男人终于开口。
他向前一步,俯身与她平视,声音压得极沉。
“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指’给我看?”
俞琬往后挪了挪,鞋跟哒地碰到树桩上,小手紧紧蜷着,一时间,周遭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医学院的老教授说过,再可怕的人,杀手也好,暴徒也好,剖开来,都是一样人的五脏六腑。就当,就当这是一场必须完成的手术,手再抖,也要划开第一刀。
她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叔叔的至交….听了我的处境后很生气….说要帮我….”
起初还磕磕绊绊,声音也小得像蚊子哼,但不知不觉,就如溪流冲刷过鹅卵石,说得越来越顺畅。
最后一个字落下,女孩屏住了呼吸,她瞧着他的反应,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