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乞人憎

  漫天堆积的灰絮云团渐渐被夜色分裂,黑暗啃噬大地,像是有某种隐隐的不详在作祟。
  五六辆车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疾驰,片刻也不耽误。
  从曼谷驾车到清莱府路途遥远,至少需要小半天时间。而这一路上人迹罕至得太不真实,跨过昭披耶河进入那空沙旺郊区地带,更是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公路两旁的路灯昏昏沉沉,手提电话信号变得时有时无,越野路华被夹在几辆军用吉普间进退维谷,像是押解犯人般对他们严防死守。
  所幸离开芭堤雅之前,阿兆按照雷耀扬吩咐一直在追踪他们车内的GPS定位,发觉行驶路线不对时,即刻警觉地打来好几通电话。
  将这次突发事件告知在香港的坏脑后,雷耀扬随即又通知巴颂和阿兆把能够召集的人马聚齐,只不过以目前的事态,他们想要准确找到自己的位置还需要一定时间。
  男人盯着腕表,眼看距离齐诗允那班飞机抵港时间将至。
  虽然已安排坏脑去接机,但自从她登机后,心内莫名的烦躁和担忧总是挥之不去。而现在自己处境凶险,过后…他又该如何向她编造谎言蒙混过关?
  想到这,双拳开始不自觉地攥紧。
  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向她解释。
  左思右想须臾,他找出私人律师号码,将早已议定的嘱托编辑成短讯悉数传达给对方。
  他不仅在心中自嘲:一个知法犯法横行无忌的黑社会,居然会妄图仰赖法律,为自己最紧要的人提供后半生保障……
  但眼下,已经不容许他再有半分犹豫。
  如果这次他不能平安回到香港,至少也要把提前为齐诗允准备好的「平安纸」按照自己意愿交托。
  收到律师回复的那刻,车速开始放缓,往右拐进狭窄路段,一直向前,驶入密林深处的腹地之中。
  茂密雨林遮天蔽日,在夜色下张牙舞爪地向上延伸,越野路华沿着博拉碧湖西南面行驶,加仔抬眼看手写路牌上的泰文,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去往清莱府的方向。
  前方尽头,一条宽绰河面横亘在两岸之间,远处只有零星村落,灯影摇曳如坟冢鬼火,他们已然无路可走。
  很快,柴油发动机的嘈杂声响传来,叁人眼见两艘货船泊在岸边,是更换交通工具的信号。就像曾经无数次与奇夫接触的那样,由这位将军的手下带路,他们需要在无人知晓、无法监测到的地区达成交易。
  轮胎碾压沙土地面,车身上下颠簸起来,雷耀扬看向车窗外黑漆漆的河面,望不到边际的轮廓向暗处扩散,一如今晚生死难料的结果。
  腕表指针已经逐秒走过好几圈,越往里时,手提信号也变得越发不稳定,男人心情焦灼不已,不知是否还能亲耳听到齐诗允安全落地香港的来电。
  须臾,越野路华泊在指定地点,Power打头阵率先落车,环伺一圈后站定,为雷耀扬开启车门。
  “加仔,想办法联系你到阿嫂。”
  “如果她平安落地,立刻告诉我。”
  听到这番叮嘱,加仔点头应承几秒后才回味过来,自己大佬嘴里那句“阿嫂”的称呼,是指齐诗允…但现状并不容他再多想,一直紧随其后的牛头威站在岸边大声吆喝着,安排他们登船渡河。
  路牌显示这里属于泰北与中部交界地带,从前有大量游击队和军阀盘踞在此,不过看样子,奇夫已经成功拿下这里,势力范围还在向内逐步扩张。
  众人陆续踏上甲板,湿热河风徐徐吹来,附着在皮肤上发黏,闷得人透不过气。
  雷耀扬靠站在船舷附近食烟,借助船头微光,可以瞥见平静水面上可以无数细小的漩涡不停涌动,河底下,更不知藏有多少致命的暗流。
  再抬眸时,男人的神思忽然凝滞了几秒。
  因为远处阴影中的那些植被轮廓,他再熟悉不过。
  球形蒴果随风摆荡,罂粟花田绵延不绝,顺着河岸一直往上游方向。都是这些能够令人轻易堕落的花中恶鬼,更是奇夫能与佤邦鏖战多年的重要经济来源。
  一支烟散尽,他们也越来越接近目的地,但雷耀扬仍未等到那个心底深处最企盼的声音。焦灼情绪如汛期飞速上涨的河水,一股一股漫上心头,快要将他淹没。
  上岸,走一段被茂密植被掩映的小路,又穿过一排密集的高压网,一行人进入完全由勐泰军控制的军事区域。
  四周群山环绕,雨林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逐光的毒蚊在闷热空气中嗡嗡乱叫,除此之外,更令人倍感不适的,是每走十几公分就被枪口对准脑袋的极权压迫。
  雷耀扬一边走,一边警惕地留意四周情况。
  这里极为隐蔽,仿佛是正在兴建的军事基地,环境相比起清莱府大本营实在恶劣许多。不远处有士兵正处理几具尸体,染血的军装与奇夫麾下的勐泰军明显不是同种制式,看起来像是缅甸佤邦联合军的俘虏。
  勐泰军和佤邦联合军在泰缅边境交战已久,但缅方一直敌不过奇夫的穷追猛打,现在金融危机爆发,整个国家经济遭受重创,看来这支部队,还有继续趁乱向泰国中部逼近的趋势。
  军队规模虽看似精简,但人人都全副武装,火力亦是不可小觑。
  一行人向内越走越近,眼见一袭橄榄色军装的奇夫已经站在哨岗附近等待。
  雷耀扬笑着走上前,双手合十,朝他恭恭敬敬行礼:
  “让将军久等。”
  “没想到今天突然发生这种状况,实在是世事难料,其实我本打算过几日再上门拜访……”
  而奇夫并不在意他这番解释,只微微扯了扯嘴角,踏出几步揽住他肩,表现出一如既往的亲切:
  “呵呵,我派阿威把你接过来…没耽误你时间吧?”
  “不紧要,本来也无事。”
  男人淡然与之寒暄,直觉怪异的细节多到令他难以捉摸。因为同这位将军相识十多年来,从未如今日这般诡谲。而后头一直紧跟自己的牛头威,似乎也在酝酿着某种阴谋。
  军帐中,一顿令人如坐针毡的晚餐过半。
  头顶铁质风扇叶片旋动驱散燥热,奇夫坐在桌前主位,细长双眼被袅袅的烟雾遮蔽住,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少顷,他捻灭快烧到末尾的烟蒂,余光扫过牛头威,又看向得知近身回话后,便一直有些心猿意马的雷耀扬:
  “Ray,我手上有几吨麻黄,阿威上个月从国外带回来的两个化学专家已经实验过,随时都可以大批量开工。地点我还是打算设在金叁角,到时你出货也方便。”
  见对方神色如常并未有太大变化,奇夫又说道:
  “前几个月本来在着手这个事情,但因为香港回归,加上大陆严打,你要收手我也没有多讲。”
  “但是现在形势不好,金新月的货在国外比我们更畅销。泰铢今天一路跌到底,整个东南亚元气大伤,我必须要趁现在筹集更多军费,把佤邦那堆烂屎打到心服口服。”
  “Ray,合作这么多年,你知我最信任的还是你。香港这条线,交给其他人我始终不放心。”
  “我这把老骨头都不肯服输,你还年轻,还不是可以坐享其成的时候。Ray,我记得你在我的地头上还有些生意,如果有难处,你尽管同我开口……”
  一番意味深长夹带威胁的话音落下,雷耀扬终于抬起眼与他对视。
  而奇夫瞳眸里,是绝不容许自己反驳的坚定和霸蛮。看来,今晚这毒王把自己辖制在这里,如果不与他继续合作的话,绝不会善罢甘休。
  “麻黄?将军想搞「冰」?”
  “不过甲基安非他命成瘾性比粉强太多,价格也更高,况且,「猪肉」在大陆市场的占有率也不如四仔,其实澳洲的需求量更大———”
  “原来堂堂东英奔雷虎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几年不见,怎么越来越怕事?”
  “耀扬哥,大陆收返香港…难道把你的虎胆都收去泡酒饮喇?”
  坐在奇夫右边的牛头威打断雷耀扬话语,嘴角刀疤随着他嗤之以鼻的笑容,扭曲得像一条血淋淋的水蛭,实在是令人作呕的粗鄙样貌。
  雷耀扬冷眼打量对方,并没有出声理睬他这番戏谑的激将法。
  与此同时他也特别留意到,在牛头威刚卷至肩膀的袖管下,手臂上那些繁复的刺青中,有个纹样诡异的纳瓦霍图腾。
  这不是普通的即视现象,绝对是他在某处见过的图案…
  他在脑中仔细搜寻这图腾的来源,乍然想起去年曹四同哥伦比亚黑帮接触前,骆驼曾私下,给自己和乌鸦看过关于当地科邦集团的密档和帮会成员照片———
  其中一位头目的虎口处,就刺有同样的刺青。
  银叁角毒窟同样孕育罪恶,科邦则是整个地区最臭名昭着的犯罪集团。他们不仅掌控拉美最主要的古柯碱生意,且毒资大都用于军火贸易,强悍程度甚至可以与政府相抗衡。
  曹四本欲与之联合对抗大陆弹压势力,但期间诸多原因阻碍,终究未成。
  想到这,雷耀扬不禁揣测,难道牛头威这衰仔跑路哥伦比亚这几年,已经倒戈向另一方势力?但奇夫一向敏感多疑,不可能不会发现……
  就在他思酌这细枝末节的瞬间,见奇夫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牛头威态度嚣张,又继续舌灿莲花道:
  “你的LSD在红港卖到飞起,我的这批货也不差。”
  说着,对方将上衣口袋拉开,从中将一个小小密封袋取出,轻轻搁置在桌面上。
  “这一袋,纯度接近77%的象牙棒。”
  “耀扬哥有冇兴趣试试看?我保证,绝对劲过你那堆中学生才玩的糖纸。”
  透明密封袋中,装有冰糖一样的晶莹颗粒,在昏黄的灯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这种逐渐占据主流市场的二级毒品,最可怕之处,是能让吸食者在不知不觉间慢慢上瘾。提神、致幻、以及强烈的性快感杂糅其中,深入骨髓而不自知,会令人逐渐产生难以戒断的心理依赖性…是能够让人堕落到无底深渊的最强兴奋剂。
  不等他回答,牛头威吩咐人拿来铁勺和蜡烛准备烧冰向他炫耀研制成果。而在打火机点燃蜡烛烛芯那瞬间,雷耀扬冷嗤一声,朝对方不屑道:
  “牛头威,你几时见我碰过这些?”
  “我看你是揩草嗨到神智不清脑筋脱线———”
  说着,他拿起桌面上那一小袋在手中打量,把视线重心转向奇夫:
  “如果要做冰,我觉得倒不如用伪麻黄碱合成物,效力和原始麻黄碱没区别,甚至更劲。好处是,可以从工业制取物中提取,成本要比原始麻黄低,风险也更小。”
  “之前东莞一个化工厂实验性地生产过这种伪麻黄碱,小范围在几个高官手里流通过…但是因为后来上面勒令严打,两个药剂师暂时跑路到国外。”
  “如果将军你有意要做,我倒是有办法可以找到他们。”
  言毕,雷耀扬轻轻一扔,将手中小袋又抛回牛头威面前。
  听过他的话,两人目光都汇聚在一处,不约而同开始思索奔雷虎这不使用麻黄原料的新奇门路。奇夫舒眉一笑,展露出一副对他极为满意的表情:
  “Ray,你知我最欣赏你做事玲珑八面,阿威才回来,好多地方还需要你教他———”
  说着,中年男人盯着牛头威,和蔼神色中带着一丝严肃:
  “阿威,昨天我同你讲的那单,稳妥点,Ray会带你做。”
  中年男人话音落下,牛头威面无表情,双拳却暗自握紧。他看似乖顺地朝奇夫笑了笑,实则在心里打定的计划想要实施的欲望更加强烈。
  无所谓,反正今晚他会彻底推翻这称霸东南亚多年的毒王。
  就在几人默然的空档,一名传令兵匆匆走进来。
  神情严肃行过军礼之后,下属凑近奇夫耳边低声禀明情况,并把手中卫星电话交予对方。接过听了几分钟后,只见中年男人先是疑惑,随即脸色越来越难看。
  须臾,奇夫才开口,向听筒那头下达命令:
  “避开大使馆的人,给我搞清楚那帮烂屎的底细,有情况随时跟我汇报。”
  叩断电话,他又吩咐身后士兵几句,眼神示意牛头威收起桌上那袋冰,似乎是要面见什么外人一样。
  还未得知齐诗允平安与否的雷耀扬心情依旧焦灼,因为方才议事前,加仔告诉他坏脑没能在机场等到那趟航班降落的消息时,他就已经想要不顾一切离开这鬼地方。
  少顷,在几个士兵持枪抵腰押送下,身高相差无几的一男一女出现在帐篷入口处。
  风尘仆仆的两人无一例外的被蒙住双眼,双手反绑,完全一副临死前的囚犯待遇。
  此时此刻,坐在奇夫左侧的雷耀扬瞳眸颤动,心脏频率震荡到近乎失常。
  只见女人身上伤痕累累,已经分不清是被冷汗还是热汗浸湿脸庞,几缕深棕发丝黏在她白皙的脖颈处,就像一九九五年,在海美湾灯塔里与自己那场逼迫性会面。
  她穿着「PRESS」字样的避弹背心,浅色衣裤沾染数不清的泥渍,还残留着不知是谁的血迹,这模样,让他眼前蓦地浮现起在观塘废弃工地那夜,她差一点就被洛文下死手的情景……
  身后的加仔和Power同样惊讶到说不出话,都难以置信地反复打量那个女人。
  几个钟头前才与他们在机场挥手告别的阿嫂,怎么会会出现在这里?
  可眼前人,不是齐诗允,还会是谁!?
  太戏剧性的相遇,令雷耀扬倍感无措。他竭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冲上前去解救她的想法,并不知暴起的青筋已经悄然在额边滚动。
  上帝的玩笑似乎开得太过。
  这个时间,她本应该落地香港回到家中。
  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军队据点……
  蓦然间,远处乍然响起一声惊雷,雨点撒豆般连续不断地砸向军帐,砸向雷耀扬忐忑到极点的那颗心。
  雨季的泰兰德,实在是乞人憎。
  就像马孔多的雨,从未真正停止过。
  军帐外大雨滂沱,内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逼人寒意。
  齐诗允虽紧挨着陈家乐,鸡皮疙瘩蔓延,恐惧感还是不受控地泛滥。
  本以为好不容易摆脱那群人蛇的枪口,却又被「解救」他们的勐泰军绑上车。此刻,她茫然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有湿闷的热带空气将她包裹,鼻腔中,还有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失去视觉,听觉和嗅觉就会变得更加敏锐。
  雨水的潮湿浇散了浓重的烟草味,可怪异是,她怎么会捕捉到一丝丝熟悉的More薄荷雪茄和古龙水香在空气中飘荡?
  劳丹脂混融皮革的野性,还有不凋花与桦木的幽冷。
  香味特别,她第一次闻到时就印象深刻。那男人向来钟意在西装内侧喷洒上两小泵这万年不变的味道,可以完美保持一整天…而她也从最初的嫌恶,渐渐爱上这有些霸道又性感的气息。
  一股莫名的鼻酸上涌后将这味道驱赶,难道…这是自己临死前的错觉?
  因为她记得他曾说过,不会每一次都这么走运。
  因为再怎么异想天开,雷耀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绝对不会。
  怔忡时,一个男人清了清嗓,惊散她逐渐飘忽的思绪。
  “陈记者,你真是同我好有缘份,我们不是上个月才见过面?”
  这人广东话讲得略显生硬,但基本上能听懂,齐诗允被反绑的手肘紧挨着陈家乐,对方轻轻碰了她一下以示安抚,开始讪笑着解释原委:
  “奇夫将军,真的很有缘……”
  “今天下午飞回香港的客机被劫持了,又返航飞回曼谷…我们收到风去到现场,听讲…他们是要把乘客押去泰北。”
  “在我们差点被抓到的时候,幸好遇到勐泰军的车队出手相助,替我们解决掉那几个麻烦…其中有位士官认出我是上月专访过你的记者,所以才把我们带来这里……”
  男人简要概括完,在坐几人面面相觑。
  身为整个东南亚毒品帝国的掌权者,奇夫慎之又慎,此刻也对陈家乐的解释存在疑虑。
  虽然运送物资的车队路过那附近倒也不算巧合,但要把几百个乘客押送至泰北,自己在这混乱中或许也不能撇清干系,现下还有中方大使馆介入,更是棘手。
  听到这离奇惊险的逃脱经历,雷耀扬竭力隐忍内心触怒。
  但情势尚未明朗之前,理智告诉他绝不能轻举妄动。
  奇夫今晚邀他前来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但他不想让齐诗允看到自己与金叁角大毒枭关系匪浅的模样,也是除了真实身份以外,他最不想告知她的重要秘密。
  本以为随着自己撤手,就不会再有接触。可上天似乎总喜欢跟他开玩笑,将他亲手制造的潘多拉魔盒送到对方面前。
  今夜无可避免的,他注定要对她卸下这层面具。
  沉默中,奇夫又接到一通紧急来电。当他匆匆离开军帐时,牛头威盯着他离开的地方看了须臾,眼神意味不明。随即,又开始颇有兴趣地起身打量跟前这两人。
  最终,他把脚步停在齐诗允附近,从唇角拉扯出一抹邪笑:
  “要是没遇上我们的车队,你们岂不是早就该下去见阎罗喇?”
  “我记得…上个月同陈记者来做专访不是另外一个靓仔吗?她到底是你同事?还是女友?不要年纪轻轻就讲大话啊……”
  “不过这位妹妹仔身材真系好正,蒙住眼都能看出是个靓女来的———”
  “牛头威,收嗲。”
  雷耀扬冷声开口打断对方,凝重神情已经是很明显的生气。
  不过仅仅两米的距离,可偏偏那肮脏男人距离她最近。而他下意识地制止,冷冰冰的语调如针尖刺破耳膜,唤醒意识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下的女人,令她思觉失调一样地僵在原地。
  ……太诡异了,怎么可能这么像?
  齐诗允哑然失声,大脑不断回想那个已经渐散的语调,拼命想要借助光线,从黑色布料细小的孔缝中探寻到说出这句话人的具体样貌。
  可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是徒劳,忽然感到,这一层布料隔绝的,完全是两个世界。
  如果是他,怎么会不即刻解救自己的危困?
  如果不是他,怎么会让自己的心脏颤动得像是地震?
  他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住自己?
  紧挨着她的陈家乐意识到不对,清晰感知到一向比他镇定的学姐有些发抖,这样的情况和环境,身为女性往往是最危险的。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出声打圆场替她解围时,又被方才那熟悉的声音抢先开口。
  “时间就是金钱,坐低谈正事,我没空同你讲笑。”
  雷耀扬睨向牛头威,手指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双眼若能化成刀,恨不得当场把这猪兜切碎分尸。
  听到这冰冷声线里的幽微波动,敲击桌面的熟悉节奏,齐诗允几乎快要把这男人的姓名脱口而出…可她冷静后反复思酌,又将激动情绪沉淀下来。
  来时路上,陈家乐已经同她讲过这位他千辛万苦才取得联系的采访对象、大名鼎鼎的金叁角毒王。但听雷耀扬方才的口气,似乎几人在他们到来之前,正在谈「生意」。
  而能和毒王谈的生意…除了毒品相关,她实在想不出其他。
  年初被傻佬泰设计进入差馆时,那两个阿Sir就曾跟她说过雷耀扬涉嫌走粉的事……
  今日临别前,他说还有生意要处理…原来就是这个吗?
  虽然他保证过自己不会再沾手不正当生意,但此刻齐诗允心中矛盾重重,只能竭力忍下情绪,仔细琢磨他这样做的理由。
  牛头威不改嚣张作风,慢慢坐回原位,转过头,那对吊梢眼又觎向军营中难得一见的异性:
  “耀扬哥,生意当然要谈。”
  “但最好是谈完,还有女人陪———”
  当“耀扬哥”叁个字时从那低B的臭嘴里说出时,雷耀扬看见齐诗允紧抿的双唇在瞬间失去血色。而遮盖掉她双眼的黑布,在昏黄的灯光下,很明显地湿润了一隅。
  加仔和Power站在雷耀扬身后,清晰感受到他正在奋力压制勃然的怒火。
  而此时,再次进入军帐的奇夫阻断众人思绪,只见他面色深沉骇人,结合方才的来电再看向眼前这对不知所云的男女,恨不得有种立刻拔枪处决的冲动。
  直面他的雷耀扬敏锐观察到对方严肃表情中的迟疑,抢先开口:
  “大陆才收返香港第二日就遭遇航班劫机,实在有点丢架。”
  “将军,我觉得这两个记者实在可疑,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如果贸然做掉他们…只怕会打草惊蛇。”
  “我想这个时候,驻泰大使馆的官员、外交部肯定已经有所行动,将军你又何必惹这个麻烦?我觉得…倒不如把他们先关起来做人质,等搞清楚状况之后再定夺也不迟。”
  男人语调冰冷如常,以一副泰然处之的神情为对方分析利弊。
  果不其然,火冒叁丈的奇夫听懂了他这番话里暗藏的玄机,理智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拧眉,抬手一挥,几个士兵随即将齐诗允和陈家乐押出军帐。
  与此同时,雷耀扬点燃烟盒中抽出的细长雪茄,双眼不经意往向她再度远离自己的背影,未敢显露的情绪被强烈的愧疚感全面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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